忏悔录 卢梭-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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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自己的旅行正如同在旅行中一样,我不急于结束它。在快到我那可爱的妈妈身边的时候,我的心高兴得直跳,但是我没有因此而加快步伐。我喜欢从容不迫地走路,想停就停。飘泊的生活正是我需要的生活。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最后以一件称心的事情结束我的路程,这是各种生活方式中最合我口味的生活方式。另外,大家也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才是我所说的景色宜人的地方。一个平原,不管那儿多么美丽,在我看来决不是美丽的地方。我所需要的是激流、峰岩、苍翠的松杉、幽暗的树林、高山、崎岖的山路以及在我两侧使我感到胆战心惊的深谷。这次我获得了这种快乐,而且在我走近尚贝里的时候,纵情享受了这种迷人的风光。在厄歇勒峡的峭壁悬崖附近的一处名叫夏耶的地方,在山崖中凿成的一条大路下面,有一道涧水在骇人的深谷中滚滚流过,它好象是经过了千万年的努力,才为自己开辟了这条通道。为了防止发生不幸事件,人们在路旁架上了栏杆。正是由于有了这道栏杆,我才敢尽情地往下看,以致看得我头晕目眩。在我对于峭壁陡崖的爱好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这种可以使我头晕目眩的地方,只要我处在安全地带,我是非常喜欢这种晕眩的。我紧紧地伏在栏杆上俯身下望,就这样站了好几个钟头,不时地望着蓝色的涧水和水中激起的泡沫,听着那汹涌澎湃的激流的吼叫声,在我脚下一百土瓦兹的地方,在山岩树丛之间,乌鸦和鸷鸟飞来飞去,它们的啼叫声和水流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我走到比较平坦、树丛也不太密的地方,找了一些我能搬得动的大石块,把它们放在栏杆上,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我望着它们滚动着、蹦跳着落到了谷底,碰碎的无数石片到处乱飞,心里非常快活。
在离尚贝里更近的地方,我见到了与此不同而一样有趣的奇景。这条路经过我一生所见到的最美丽的一条瀑布脚下,由于山势非常陡峭,急流夺道而出,落下时形成弓形,足够让人从岩石和瀑布之间走过,有时身上还可以不被沾湿。然而,如果不注意,是很容易上当的,我那次就上了当:因为水从极高的地方流下,散成濛濛细雨,如果离得太近,最初还不觉得自己被淋湿,可是不多久就会发现全身已经湿透了。
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又见到了她。那天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我进门的时候,宫廷事务总管正在她那里。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拉着我的手,以她那种叫任何人都倾心的亲切姿态向总管介绍说:“先生,这就是我向您说过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请您多加关照吧,他值得您关照多久就关照他多久,这样,我以后就不用为他操心了。”然后她又向我说:“我的孩子,今后你是国王的人了,感谢总管先生吧,他给你找到了饭碗。”我当时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我那新生的功名心几乎使得我晕头转向,使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国王的小事务官了。我的幸运虽然不如起初所想象的那样了不起;但就当时而论,这也足够生活了,而对我说来这已经是很不简单的。事情是这样的:
维克多-亚梅德王考虑到历次战争的结果,以及所承继的老祖产早晚有一天要落到别人手里,便一心只想找机会搜刮钱财。几年以前,国王决定贵族也要纳税,通令全国进行一次土地登记,因为按不动产来课税,可以把税额分摊得更公平些。这项工作开始于老王时代,到太子继位以后才完成。这项工作中用了二三百人,有不知为何称作几何学家的测量员,也有称作文书的登记员,妈妈就在文书的名义中给我找到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收入虽不多,然而在那个国家里足可以生活得宽裕些。遗憾的是,这只是临时工作,不过通过它可以再找别的工作,可以等待;妈妈是个有远见的人,她尽力求总管对我特别关照,以便这项工作结束后给我找一个更牢靠的职位。
我来这里以后不几天就到差了。这项工作没有一点困难,我很快就熟悉了。就这样,自我离开日内瓦,经过四五年的奔波、荒唐和痛苦以后,我第一次冠冕堂皇地开始自己挣饭吃了。
我所写的关于我刚踏入青年时代的生活细节的长篇叙述,一定让人看了觉得非常幼稚,我对此深感遗憾。虽然在某些方面,我生来象个大人,但在相当长的时期我始终还是个孩子;就是现在,我在很多方面还象个孩子。我没向读者保证介绍一个大人物,我保证的是按我本来的面貌叙述我自己。再说,要了解我成年以后的情况就必须先了解我的青年时代。由于在一般情形下,各种事物当时给我的感受,总不如事后给我留下的印象那样深刻,又由于我的一切观念都是一些形象,因此,留在我头脑中的最初那些形象便一直保存着,以后印入我头脑中的形象,与其说是遮盖了原来的形象,不如说是和原来的形象交融在一起。我的感情和思想有某种连续性,以前的思想感情可以影响以后的思想感情,所以要很正确地评判后者,就必须了解前者。我处处在竭力阐述最初的原因,以此来说明所产生的后果。我希望能把我的心赤裸裸地摆在读者面前,为此,我要从各种角度来叙述,用事实真相来说明,以便使读者对我的心情的每一动荡都不漏过,使读者自己去判断引起这些动荡的始因。
如果我给自己做结论,并向读者说:“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读者会认为,我虽不是在进行欺骗,至少是自己把结论下错了。但是我老老实实地详细叙述我所遇到的一切、所做过的一切、所想过的一切以及所感觉到的一切,这样就不会使读者误解,除非我有意这样做;而且,纵然我有意这样做,也不容易达到目的。把各种因素集拢起来,确定这些因素所构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这都是读者的事情:结论应该由读者去做。这样,如果读者下错了结论,一切错误都由他自己负责。可是要做出正确的结论,仅只忠实的叙述还是不够的,我的叙述还必须是详尽的。判定哪件事重要或不重要,那不是我的事,我的责任是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交由读者自己去选择。直到现在,我都是鼓足勇气,全力以赴,今后我还要坚持不懈地这样做下去。但是。对成年时代的回忆,无论如何,是不如对青年时代的回忆那样鲜明的。所以我开始时尽可能地利用我对青年时代的一些回忆。如果我的成年时代的回忆也是那样鲜明地浮现在脑际的话,不耐烦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厌倦,但我自己是不会不满意的。我唯一担心的,不是怕说得太多或扯了谎,而是怕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第五章
正如上面所说,我大概在一七三二年到达尚贝里,开始在土地登记处为国王工作。当时我的年龄已过二十,快到二十一岁了。拿我的岁数来说,我的智力已经相当发达,但判断力却很不够;我迫切需要有人能教我怎样为人处世。几年来的生活经验并没能使我把我的一些荒唐想法完全丢开,纵然我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但是我对于世故人情还是了解不深,好象我没有从中取得什么教训。
我住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说在妈妈家里。但是,我再也住不到象在安讷西那样的房间了。这里没有花园,没有小河,没有美丽的田野风景。她住的这所房子既阴暗又凄凉,而我所住的房间又是其中最阴暗凄凉的一间。窗外是一堵高墙,窗户下面是一条死巷,屋里既憋闷,又缺少阳光,地方也很窄小,还有蟋蟀和老鼠,木板都已腐朽,这一切都不能使人住得舒服。但是,我到底是住在她这里,在她的身边。由于我经常不是在办事处就是在她的房间里,所以也就不太理会我自己房间的丑陋了,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它。人们一定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特意住在尚贝里这所破房子里,其实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我在这里不能不加以说明。她不愿意到都灵去,因为她觉得在新近发生的事变之后,宫廷还处在动乱状态,这时候到那里去不很相宜。但是,她的人事关系又需要她在那里露面:她害怕被人遗忘而被取消年金,特别是她知道财政总监圣劳朗伯爵平常是不大帮她忙的。这位伯爵在尚贝里有一所旧房子,建筑得很不讲究,地点又很偏僻,所以总是空着,妈妈便把它租下来,迁居到那里。这么一来,比亲身到都灵去所收的效果还大:不仅她的年金没有被取消,而且从那以后圣劳朗伯爵还成了她的朋友。
我觉得她家中的布置还是和从前差不多,忠实的克洛德·阿奈始终跟她在一起。我想我曾经谈起过他,他是蒙特勒地方的乡民,儿童时代就曾在汝拉山中采集草本植物来制作瑞士茶。由于她要配制各种药物,所以雇用了他,她认为在仆人中有个懂得药材的人比较方便。他特别喜欢研究植物,而她又极力鼓励他这种爱好,使他真正成了一个植物学家;如果他不是死得早,他一定会在植物学界出名的,正如他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已经赢得的名声一样。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甚至相当严肃的人,而我比他年轻,所以他仿佛就是我的一个监护人,常常使我避免掉不少蠢事。由于他在我面前有一定的尊严,我不敢在他面前得意忘形。他甚至于对他的女主人都有一定的影响,她了解他的卓越见解、他的正直以及他的始终不渝的忠心,而她也同样很好地报答了他。克洛德·阿东确实可以说是一个稀有的人物,象他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第二个。他的举止沉着、稳重、谨慎,态度冷静,谈话简洁得体。他的感情非常炽烈,却从不外露,但是在悄悄地啮啃着他的心灵,使他做了他一辈子唯—一件可怕的蠢事。有一天他服了毒。这场悲剧是在我到此以后不久发生的,通过这件事我才了解到这个人和他的女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如果不是她亲自告诉我,我永远也猜不到这上面去的。不错,如果说爱慕、热诚和忠实应该得到这样报答的话,他得到这种报答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行为足以证明他应该得到这种报答,因为他从不滥用这种报答。他们之间很少发生争吵,偶而发生,最后也总是言归于好。然而有一次结果很不好。她的女主人在生气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使他忍受不了的侮辱话,当时他正陷于绝望之中,看到手边有一小瓶鸦片剂,便吞了下去,然后就静静睡下,以为这一睡便永远醒不过来了。幸而华伦夫人由于心绪不宁和激动,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发现了那个小空瓶,其余一切,她也明白了。她一面跑去救他,一面大声喊叫起来,我也就随着跑过去了。她向我都坦白了,求我帮助她,我费了很大事,才使他把鸦片吐了出来。目睹这种情景,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告诉我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事先我竟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克洛德·阿奈的确是非常谨慎的,就是眼光比我更敏锐的人也看不出来。他们的和好如初是那样自然,使我为之十分感动。从这以后,我对他除钦佩以外又加上了尊敬。可以说我成了他的学徒。我觉得这样倒也不坏。
但是当我知道另一个人和她的关系比我和她的关系更亲密的时候,心里并非不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