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到沙特-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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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诚实。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蠢货和臭皮囊。我对着所有的老年人讲这个话,面对着他们——所有可敬的老人,头发银白,可敬的老者!我面对着全世界讲这个话!我有权这样讲,我有权这样讲,因为我自己要继续活下去到六十岁。到七十岁!到八十岁!……好,让我喘一口气……
先生,你以为毫无疑问,我在向你取乐了,嗯?你又错了。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然而,这话或许刺恼了你(我感到你被刺恼)
,你以为你很该问问我是谁——好,我告诉你,我是一个高级税务员。我曾在政府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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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为了有饭可吃(并且仅仅为有饭可吃)。去年当一个远亲在遗嘱中留给我六千卢布,我立刻退休,然后蛰居在这个角落。以前我也住在这个角落,但现在我是蛰居。我的房子在城外,肮脏,可厌。我的佣人是个老妇,愚蠢而别扭,再者,她总带着一股臭味。有人说彼得堡的气候对我有害,靠我微薄的遗产在彼得堡生活也过于浪费,这个我都知道,比所有这些圣人,比所有这些阅历丰富的劝告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然而我留在彼得堡;我不离开彼得堡!我不离开,因为……就是这样,我离不离开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一个庄重的人要谈什么才最有趣?
你曾说:谈他自己。
好,我就谈自己。
二
先生,我要告诉你——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听——为什么我不能变成一个虫豸。我可以庄重地告诉你,曾有许多次我确实想变成一个虫豸。但连虫豸我也不配。先生,我可以发誓,太多意识也是一种病——一种真正彻头彻尾的病。为了日常生活,通常的意识已经足够。这就是说,不快乐的十九世纪——又特别是不快乐的彼得堡,这个最最理论,最最虚伪的城市(城市也有虚伪的,不虚伪的。)——有教养的人身上那种意识,我们只需要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已足够。譬如说,象一个直筒子或实行家。我打赌,你一定以为我说这种话完全是矫作,明明是一个实行家却想装成聪明的样子;再者,以为我的矫作已经变成了坏习惯,象那个军官一样,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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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摇得卡啦响。但是,先生,有谁为了自己的病骄傲,甚至炫耀它呢?
然而,每个人都如此;每个人都因自己的病觉得骄傲,而我,或许比任何人更甚。这不用争辩,我的论点当然是荒谬的。然而我仍旧相信,大部分意识——几乎每一种意识——事实上都是疾病,我固执地认为如此。但是让我们把这个话也暂时摆在一边。告诉我:为什么在我最能够感受到一切精美的事物——如人们所说——每种(善与美)
的事物——时,就正正在这个时候,似乎设计好的,我不但会感受最可恶的事情,甚至会做出最可恶的事情……诸如,好,诸如我所做过的一切事,而这些事情,似乎有意地发生在我明明知道不可让它发生的时刻。我越是意识到善以及一切(善与美)的事物,越是沉陷在我的泥潭中,并且准备完完全全的投进去。
而最糟的是这些事情之发生,对我并非偶然,而似乎是命定,似乎那是我最正常的状态,根本不是疾病或堕落。因此,到最后,当我内心对堕落挣扎的欲望过去了,结果我几乎相信(或许真正地相信)它是我正常的状态。但起初,一开始,这种挣扎给我的苦恼是何等严重!我不相信别人也是如此。我把这件事当做秘密,终身隐藏在心里。这种事情使我羞耻(即使是现在,或许我还在羞耻)
:在某个可厌的彼得堡深夜,返回我角落里的家中时,我感到一种秘密的不正常,一种卑鄙的快乐,强烈地意识到这一天我又做了一件可恶的事情,并且意识到已经做的永远无法不做,内心里秘密地为了这件事情啃噬又啃噬自己,撕裂腐蚀自己,直到最后这种辛辣转变成一种可耻的令人咒诅的甜蜜,而最后——变成真真确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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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乐!是的,变成了享乐,变成了享乐!我坚认如此。我说这个话是因为我一直想知道别人是否也感到同样的享乐。我可以解释:这种享乐正是来自对于自己的堕落之过度浓烈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已经推至极限,意识到它的可怕而又别无他途;没有道路可供你逃脱;你永不能变成另一个人;即使有时间有信念去变成另一个人,你还是绝对不愿意去变;或者如果你愿意,你仍旧一步也不肯走,因为事实上或许没有什么好让你去改变的。
而最坏的,这一切坏的根源,在于它同锐利意识的基本常规相合,与这些规律直接而来的性格相合,而最后,一个人不仅是不能改变,甚至绝对无能为力。于是跟着来的,成为锐利意识之后果的,是一个人并不因为自己做了无赖而背负责任,似乎当他认清了自己确是一个无赖之后,他就得到了某种慰藉。噢,够了……我已经说了一大堆无聊话,但是我解释了什么?在这种解释之中又有什么乐趣?但是我要解释它。我要把它翻到底!这是为什么我要把笔拿起来……。
譬如说,我有很重的自尊心,多疑而易于触怒,象驼子和侏儒一样。然而,确实有某种时刻,当我被人家掴在脸上,我感到强烈的乐趣。我,很坦白地说,甚至在其中发现一种特殊的乐趣——当然,是一种绝望的乐趣;但是,绝望之中具有浓烈的乐趣,特别是当一个人非常锐利地意识到处境的无望。当一个人被掴在脸上——那么为什么当意识到自己被揉搓得一团糟的时候不会极其兴奋呢?而最坏的是,不管你从什么观点来看,结果仍然是每件事情都该归罪于我。而最丢脸的,归罪我的原因并不是由于我自己的错误,而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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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吧!是由于自然律。第一,我背负罪责,因为我比周遭任何人都聪明。
(我常常觉得我比周遭任何人都聪明,而不管你信不信,有些时候我因之羞愤。无论如何,我整个一生,可以说,总是把眼睛转开,从不敢直看他人的脸。)最后,我背负罪责,因为即使我内心宽宏,但它除了让我挣扎痛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我从不因宽宏而做任何事——也不饶恕他人的行为,因为掴打我的人所以掴打我,或许正是出于自然律,然而,一个人对自然律如何饶恕?再者,遗忘它也不可能,因为即使它出于自然律,却无论如何仍是一种侮辱。最后,即使我绝不肯宽宏,即使我要报复都不可能,因为我无法为任何事情向任何人报复,因为我绝不可能下定决心做任何事情——即使我有能力去做。为什么我不能下定决心?关于这一点我特别要说几句话。
三
一般说来,那些懂得如何复仇,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他们是这种人:当他们被复仇的热情附着了,在那个时刻心内心外就只有那份热情,此外没有其他。
这种人只是简简单单地向目标冲过去,象一头愤怒的公牛,把角拉得低低,除了一堵墙之外是什么也阻挡不了。
(附带说一句:这种先生——就是说,直筒子和实行家——这种人,碰到一堵墙就束手无策,对他们而言,一堵墙并不是遁辞,不象我们这些只会想却什么都不做的人;对他们来说,墙并不是转变方向的理由——而我们却对这个理由十分欢迎,尽管一向我们都不肯自己承认。是的,他确实束手无策。这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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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们来说有某种镇定力,有某种德性的安抚力,最后——或许成为某种神秘的东西……但关于墙,留着后面说。)
好吧!这样一个直筒子我认为是真正的正常人,是他温柔的母亲——自然界——仁慈地把他生到地球上来所希望看到的样子。我嫉妒这种人直到脸色发青。他是蠢货。这个我并不想争辩,但或许一个正常人必须是蠢货,你怎么能否认?
事实上,做一个蠢货或许是极美的事。更且,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念头——假如你认为它只是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你找一个正常人的对照物——就是说,一个锐利意识的人,当然,他不是来自自然,而是来自蒸馏器(这几乎是胡说,但是,没关系)——把他放在正常人的面前,这个蒸馏器造的人会变得如此狼狈,以致由于他一切夸张的意识,他确确实实以为他自己只是一个耗子而不是人。他可能是一只有锐利意识的耗子,但是,他仍旧是耗子,而另一个却是人。而最精的是他自己,他原原本本的自己,把自己看做一只耗子;没有别人要求他如此;这是重点所在。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只耗子如何行动。让我们设想,譬如说,他也觉得受到侮辱了(他总是受到侮辱)
,而且,也想复仇。在他的心中甚至存着比l‘home
de
la
nature
et
de
la
vérité①更多的恶意。
那种想把恶意发泄在敌人身上的卑下与肮脏的欲望,在它心中缠绞或许更要甚于l‘home
de
la
nature
et
la
vérité。因为后者通过他天生的愚蠢把他的复仇看作是纯
①《自然而真实的人》,卢骚在《忏悔录》(一七八一——一七八八)中如此自称这本书掀起极大骚动,因为它主张吐露作者的全部真情,有时并自我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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粹的正义;而这只耗子却由于锐利的意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复仇之中任何正义可言。除了那基本的肮脏之外,那只不幸的耗子又围绕着它创造了许多的肮脏问题与怀疑,把一个问题附加了许多未解决的问题,因而无可避免地围绕着它冒出了一种要命的泡沫,臭不可闻的藓苔,以及由那些直筒子和实行家啐在他身上的轻视——这些人庄严地站在他身旁象法官与裁判者,嘲笑他一直笑痛了他们健康的肚皮。
当然,留给他唯一可做的事是用爪子挥一挥,把一切念头驱散,然后带着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置信的,矫作的轻藐微笑,屈辱地爬进他的耗子洞去。在肮脏的,臭烂的地下室中,我们这位受了屈辱的,被欺压了的,被玩弄了的耗子立刻陷入冷酷的,歹毒的,以及——最要紧的——永恒的恶意之中。四十年的时间他一直记得他所受的伤害,一直到最微小的最屈辱的细节,而每一次他都自己给它加添一些更屈辱的细节,用他自己的想象恶意地取笑并折磨自己。
他曾因为自己的想象而羞辱,然而他要想象,并一再一再地回忆每一个细节;他会发明一些前所未有的事情来反对自己,装做这些事情可能会发生,并因此对它们一件也不宽恕。也可能他真的为自己复了仇,然而,却是纤纤细细地,以一种琐碎的方式,偷偷摸摸地,从炉子后面,既不相信自己有权复仇,也不相信能够成功,确信自己由复仇而来的痛苦要比他复仇的对象所忍受的多一百倍,而那个被复仇的人,我敢说,甚至不会搔一下他自己。
在他死的时候,他会把一切都重新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