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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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去我们没见过大水,现在大水来了,我们马上学游泳可是来不及。最后大水把我们逼到村西一块土岗上。孬舅、猪蛋、白蚂蚁、曹小娥、曹成、袁哨、六指、沈姓小寡妇、白石头、我,都成了落汤鸡。大家哆嗦着堆在一起,也忘记了各自的身份与性别。孬舅说:
“大水说不来就不来,一来这么大!”
大水之中,右倾分子猪蛋也敢跟孬舅开玩笑了,他说:
“这次没到裤裆了吧?”
孬舅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要照过去,定要用关五斗橱吓唬他,但现在五斗橱被大水冲跑了,到哪里关去?这时曹成叹气:
“就等着解放军的飞机了!”
大雨终于停了。
但水还没退,大家仍呆在土岗上。
这时飞来满天蚂蚱。黑蚂蚱一队,红蚂蚱一队,白蚂蚱一队,绿蚂蚱一队,在大水之上的万里晴空中,飞身展翅,遮盖了天空,把天空映得五颜六色。我们站在土岗上,仰脸看蚂蚱。这时穿著学生装的白石头打着拍子,我们齐声唱起了歌:
红蚂蚱 绿蚂蚱
你从哪里来
来这干啥
人都饿肚皮
哪里有你的好果子
黑蚂蚱 白蚂蚱
请到土岗耍一耍
弄把柴火烧熟你
吃一口
香掉牙
……
许多蚂蚱便落下来。大家赶紧弄柴火,点燃;柴火湿,烧得“劈里啪啦”的。将蚂蚱烧熟,烧焦,果然青香焦脆。大家在土岗上饿了二三十天,一下吃到腥荤,口腔、肠胃一下舒服得受不了,许多人当场昏了过去。孬舅就昏了过去。
蚂蚱过后,接着飞来臭虫。臭虫不能吃。又飞来一队队蜻蜓。蜻蜓像是身上涂了香油,金闪闪,亮晶晶,满世界油香,大家又烧飞舞的蜻蜓。蜻蜓薄薄的翅翼,烧得红里透绿,像乳猪的焦皮一样喷香酥软,一到口就化。一九九一年,一次会议上,一位自视甚高、别人看他也不低的人,把自己比作飞舞的蜻蜓,议论他的人无非是大头钉,我不禁当众大笑。笑后,我觉出自己的不恭,他也愠怒。会一散,他怒气冲冲地找到我: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我忙正色说:
“对。”
他:
“那你笑什么?”
我:
“我想起了一九六○年。”
他一愣,说:
“你什么意思!”
从此不再理我。这是一九六○年的后遗症。蜻蜓过后,是一群编好队的苍绳。苍绳飞得低低,透着刚在大便上吸吮过的屎臭味,(哪里来的大便呢?)像低空轰炸机,编着队,滚着蛋蛋,“嗡嗡”地掠过我们的头顶飞去。苍绳过后,竟是满天的烧狗,在夕阳下闪光。
大水终于退去了。田野成了一片沼泽。大家从土岗上下来,各自恢复身份,回村清查自己,看被水冲塌的房屋,冲走的猪狗,失散的娘们和小孩。清点完毕,这时大伙突然感到肚子很饿,各家又无粮食,村里正吃大伙,所以,不约而同聚集到孬舅家门前,请求他早点开伙。孬舅这时不同土岗上的孬舅,可以随便让人开玩笑,大家请愿半天,孬舅才披着褂子从家里走出来,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众人:
“都饿了?”
大伙:
“都饿了老孬!”
孬舅:
“饿了就知道找我了?”
大伙:
“你是一村之主!”
孬舅:
“现在嘴巴接起来有多长?”
大伙:
“现在嘴巴饿得瘪瘪的,接起来肯定比三里路长!”
孬舅狰狞地一笑,扭头问木匠:
“五斗橱还在吗?”
木匠:
“五斗橱被大水冲跑了!”
孬舅:
“先打五斗橱,再开伙!”
众人只好等木匠打五斗橱,木料不够,大家争着把自己家的门板摘下往街上送。街上响起“劈里啪啦”的打五斗橱声音。残余的右派分子,听到这声音,哆嗦着身子,吓得肚子饿都忘了。众人眼巴巴着木匠打橱。木匠也是一月没吃饭,打得有气无力。众人等得焦急,都迁怒于钻五斗橱的残余右派。但终于打好。众人又去孬舅家请孬舅。孬舅出来,看了看五斗橱,“嗯”了一声,说了一句:
“妈拉个×,一看发了大水,就没王法了!你们的嘴接起来,比三里地还长!看我饿死你们,看我让你们钻五斗橱!”
众人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新五斗橱不只针对右派,还针对众人,都吓了一跳。孬舅又说:
“我怕什么,我老婆都没有了,我怕什么!”
大家更加Du惶,似乎孬舅母的不存在也与大家有关。孬舅见大家脸色Du惶,才满意地叫上炊事员白蚂蚁、曹小娥,向食堂走去。这时大家一阵欢呼,欢呼孬舅终于开恩,让大家吃饭。但真到做饭,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做饭没有材料,双井十万产量田上屹立的大蛋糕残角,已经让大水给冲跑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又有些慌乱,又开始想乱辈分和次序。有人当场就又跳到孬舅面前“×你妈,没有了蛋糕,让我们吃什么?”
孬舅也有些着慌,忘记了刚做好的新五斗橱;等到想起,抬过来,才将众人镇住。这时孬舅说:
“大家饿肚子,有意见,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因此上某些捣乱分子的当。蛋糕角没有了,我也很急,我问大家,这蛋糕角是我吃了吗?”
大家回答:
“不是!”
孬舅:
“是俺老婆偷吃了吗?”
孬舅老婆已经撑死了,众人说:
“不是!”
孬舅:
“是曹小娥偷吃了吗?”
众人:
“不是!”
孬舅:
“对啦,既然不是我及我的人偷吃了,是大水冲跑了,全村三里长的嘴,冲我嚷嚷就不对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我不当负责人,换任何一位,对目前的形势,有什么好办法吗?”
众人想了想,换谁也没有好办法。于是默默无言。孬舅这时厉声说:
“再嚷嚷肚子饿,就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我就把他关到五斗橱里,看不先饿死他!”
众人悚然。
这时孬舅又脸转笑容,说:
“当然啦,我也尽力给大家想办法,白蚂蚁、曹小娥!”
白蚂蚁曹小娥答:
“到!”
孬舅:
“到仓库扫扫仓底,看地缝里还有什么粮食没有,有什么,做什么,熬一锅稀粥给大家喝!”
众人欢呼。这时都觉得孬舅这人通情达理,觉得刚才的愤怒没有道理,闹的人都有些惭愧,纷纷说:
“老孬,刚才我们说的不对,怪我们年轻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计较!”
孬舅: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放心,不会让大家饿死!抬五斗橱我也是开开玩笑。那东西能让大家钻?那是给几个残存的右派分子预备的!”
大家放心,簇拥着孬舅,向他说着好话。
白蚂蚁、曹小娥从仓库地缝里扫出八斤在大水中发芽的巴豆。当晚便熬了一锅巴豆汤。巴豆少,只好拼命往锅里加水。盛出的巴豆汤,照得出月亮。一千多只碗,一千多个月亮,上下颠簸着往人肚子里去。大水冲巴豆,巴豆发了芽,大家都盼自己碗中的巴豆多发芽,发好芽,一层层飘在月亮上。巴豆通气,喝下巴豆汤当晚,全村各家各户,屁声不断,像战场上密集不断的枪声。
这时,县上韩书民来了,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大家收集猪尾巴往上交。谁要猪尾巴?苏联。苏联是老大哥,现在翻了脸,趁我们大水刚过,缺吃少喝之时,向我们要猪尾巴。大家都很气愤,说苏联这人太不仗义,趁人之危。但韩又说:宁肯饿死,也不欠人债,不在敌人面前没有面子。当然,也有一些人发生疑问:当初向苏联借债,并不是我们的主意呀,现在怎么要饿着我们交猪尾巴?立即遭到大家的批判。那么多领导人,还替你拿不得主意了?老孬,搬五斗橱!大家思想便统一了。统一之后,便饿着肚子找猪尾巴。但大水刚过,猪全被冲走,猪不在,猪尾巴焉存?于是大家到大水刚过的沼泽地去找。当然,这等于大海里捞针,碰到碰不到全在运气。这时孬舅规定:找到一根猪尾巴,发一颗巴豆。又说,找到死猪,猪尾巴上交,猪肉咱们吃了。大家拼命找猪。最后竟在沼泽中找出十来头。当然,其中有五头像猪,又好象不是猪;从头和身躯看,不是;从尾巴看,是。孬舅说,只要尾巴像,就算它是。于是,割下十条猪尾巴,让白石头星夜赶到县城去上缴,十头没有尾巴的大死猪,便放在大伙房食堂去炖。当晚满村一片飘香。众人兴奋,激动,热情难捺。捧着碗挤在食堂门口,相互问肉熟了没有。孬舅从伙房出来,许多人讨好地说: “老孬,熟了没有,你先尝尝,你尝我们放心!”
孬舅说:
“尝我是要尝的!”
又不失时机地说:
“吃了猪肉,大家不能忘本,要想着感谢一个人!”
大家说:
“知道!”
孬舅说:
“知道?我问你们,到底感谢谁?”
大家齐声:
“感谢老孬!”
孬舅摇摇头。大家不解,这时孬舅说:
“感谢苏联人。他不要猪尾巴,我们哪里有猪肉吃!”
大家哄堂大笑,便又敲着碗等吃猪肉。到晚霞消失在西山的时候,白蚂蚁一声口哨,猪肉终于炖熟了。大家一人一碗猪肉,捧在怀里吃,相互比肉的肥瘦程度。这天天上没有月亮,碗中也无月亮。本来一人一碗肉不算太多,但这天又有十几个给撑死了。人们把撑死人的尸体抬到孬舅跟前,问孬舅怎么办,孬舅啐了一口唾沫:
“妈拉个×,尽是些没皮没脸的家伙;把他们扔到野地里喂狗!”
于是把这些人扔到野地里喂狗。
吃过猪肉以后,韩书记传下指示,说以后不要再吃猪肉了,为渡过灾荒,要粗粮细做,瓜菜代粮;早晚吃稀的,上下午要干活,中午吃一顿干的。接着,韩用马车运还来一车糠皮、麸皮的黄色混合物,让大家粗粮细做。从此,大家早晚吃稀的,喝糠麸稀粥,一人一碗;中午吃干的,吃糠麸窝窝头,一人一个。为了粗粮细做,糠麸中又搀了许多稻草和树叶。袁哨吃着说:
“比日本人配给的混合面还难吃!”
立即被人批斗一顿,孬舅又把他关进五斗橱一天。这细做的粗粮吃下去不消化,在胃里凝固成实蛋蛋,下边拉不出来。有时需要父子、母女、夫妻相互往下扣挤。因为拉屎,常有肛裂的。那些肛裂了,扣了、挤了仍拉不出来者,就被活活地憋死了。六指的干爹大六指,就在这次粗粮细做中憋死了。临死时对六指叹息:
“儿呀,我可真后悔。”
六指:
“干爹,你后悔什么?”
大六指:
“我后悔自己的脱生,我不应该生成人,应该生成一匹马!”
六指吓了一跳,以为干爹临死时昏迷说胡话,就问:
“马比人好?马不愿脱人,现在人愿脱马?”
大六指点点头,说:
“我要脱马。如果我是马,吃了这稻草肯定能拉得出来,现在就因为是人,才活活地让憋死了。”
六指觉得干爹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大六指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