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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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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反映了社会上大部分人的意见,因而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的诛伐往往很大胆,
敢于指名道姓地触犯权贵们。从他们的《万言书》中披沙淘金,确实可以拣出一部
分很精彩的言论。
  在这段时期中,太学生左一个“贼臣误国”,右一个“奸党可诛”,朝野为之
侧目。也使身为太学正、直接负有管教学生之贵的秦桧感到十分不安,有时简直是
非常狼狈。他必须阻遏住太学生的议沦,才保得牢自己的饭碗。但是“清议”也是
一种社会力量,有时也是进入高级仕宦之门的敲门砖,靠“清议”吃饭,用它来做
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学生出身,也曾上过几次《万言书
》,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还给他题上一个“花木瓜”的雅号,讥笑他中看不中吃。
得罪了清议,其后果不堪设想。执政大臣们尚且有所顾忌,不敢出之以公开的高压
手段,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又顶得什么事?
  太学这所所谓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只要花点功夫下
去,照样能够锻炼出一副仕宦的本领。初出茅庐的秦桧,资历虽浅,却不是一匹没
头苍蝇,他懂得在两者之间的一条狭胡同里安稳地爬行,保持两方面的好感。在这
段时期中。他对太学生中间的活跃分子陈东、高尔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异乎
寻常地热络起来。他赞同他们的议论,摇头晃脑地朗诵他们的《万言书》,遇到警
策之处,点头击节,仿佛在它旁边加上双圈、密圈似的,还要奋笔给他们点窜几句,
其措词之激烈,较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个刚从太学出去的小官儿宋昭上了一
道奏章议论伐辽战争的失策,受到朝廷严厉处分。这件事涉及到几个太学生,使他
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秦桧也跟着声色俱厉地谴责当道
者“钳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学生们共祸福。所有的学官都与学生对立,只有秦桧
明显地站到太学生的立场上,这使他在同僚之间受到讥刺、指斥,日子不很好过,
但因此获得学生们更多的信任。没有人再怀疑秦学正是个“深文周内、善于罗织”
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里,秦桧的妻子王氏发现丈夫近来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还逼着烛
光用蝇头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经折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抄了许多。
  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满。
  “交二更天了,丈夫还不歇手睡觉!一定要熬出病来才罢手不成?”王氏从纱
帐里探出蓬蓬松松的头,嗲声嗲气地问。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开一半的纱衫的前襟,
她做这两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经心似地。
  非礼勿视的秦学正没有把他的视线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牵引它过去的邪路上去,
他用自认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气回答道:
  “俺还待再写上一个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间,秦桧的马脸更加瘦削了,颧骨更加高起来,似乎有戳破面皮之势,
虽然他的这层保障是非常结实的。有时王氏发现丈夫在抄写什么时,不断地咬嚼着
自己的臼齿,牵动了两边颊肉,好像马儿在咀嚼青草似地。王氏把这个看成为丈夫
正在苦思冥想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但并不喜欢它。天底下哪有靠这样勤苦
工作来博取富贵的蠢汉,何况它已经发展到影响他们家庭生活的严重程度。
  她决定要加以干涉。
  一天,她把笔墨砚池都收起来了,逼着丈夫问;
  “丈夫,你每夜写啊写的,写到深更半夜,干那酸秀才的活儿。俺叫人煮了燕
窝、参汤来将补你,还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把
两条又细又淡的眉毛跳动一下,这是她知道而又不愿承认自己对丈夫只有有限的一
点引诱力,因而加工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工妩媚。她说到“又痛又惜”的时候,故意
停顿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余裕来咀嚼她的媚态,然后加上说,“有那么多写的,
还不会抽出两条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两个亲哥子都贵为台阁,哪一个不是成天
称赞你,说要照应你、提拔你成为一个人物?”
  “娘子说得不错,可是俺抄的却是近道儿。”秦桧举起一本小小经折儿,说道,
“娘子休得小觑它,它本子虽小,却是奥妙无穷。”
  “这个小本本里,有甚奥妙之处?”
  “此乃天机,”秦桧摇摇头,把整个马脸都牵动起来,卖关子地说,“不可泄
漏。”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孙女,又是当朝极品使相的干女儿,”王氏突然换上一
副恼怒的神色。重复三年来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话,“嫁了你这个穷秀才。今日你田
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还待高迁,有甚亏待你处?今天你有了一点什么诀巧,就
值得在俺面前厮瞒?不要惹得淹发作,把你这些经折儿统统撕烂了,丢进茅厕去,
看你还卖弄什么天机不天机!”
  秦桧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来,急忙一缩手,把本子藏进怀里,连
声说:
  “撕不得,撕不得!”
  “什么阿堵物儿,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王氏益发作态,要去抢那经折儿,
“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样?”
  “痴婆子懂得什么?”秦桧在心里恨恨地骂。
  结婚三年,在秦桧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痴婆子”就是秦桧给她内
定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是宰相之后,即使夫妻相骂起来,也是齐大非偶。他必须做
到她祖宗的官儿,取得对等地位,才敢于把这个封号公开出来。
  酸秀才出身、父亲做过一任小小知县的秦桧在社会阶梯上往上爬的时候,确实
有一段不平凡的发展史。想当年,他在乡间当一名童子塾师,志量有限,那时的一
首咏怀诗。“若得水田三百亩,者番不做猢狲王。”可见得胃口奇小。后来考中进
士,选为密州教谕,也还是猢狲王的身分。一旦飞来横福,结了这门亲事,王氏送
来的妆奁万贯,单单妆田一项,就不止良田千亩,总算是踌躇满志了。无奈水涨船
高。区区的三百亩,已经不在他的话下,还是仰仗王家的荫庇,三升两摇,选到京
师来当太学正。这已经给他开辟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可是总摆脱不了猢狲王的命运,
太学生虽是学生中之“太”,毕竟也还是一群大猢狲。“俺秦桧之胸罗甲兵,心怀
大志,拥黄扉之才,具瑚琏之器,难道就在这太学里虚度一生不成?”这时秦桧的
志量、口气已非畴昔可比,他下了决心,顶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儿,才算是扬眉
吐气,区区学正,算得什么。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亲戚的照顾外,还得自己下功
夫,闯出一条道儿来才行。
  现在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条最稳妥、最可靠的道儿,其奈“痴婆子”不喻何?
他只得开导她:
  “俺家的功名富贵,”他指着经折儿,“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时性起,把
它撕了,岂非自绝富贵之路?”
  “什么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贵之路?”王氏听丈夫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禁
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嘴里嘟哝道,“化五百个小钱,叫翁顺到马行街南纸铺去走一
遭,就好装它一大袋回来。俺拿来盖成菜缸,还赚它太小,不顶用呢!”
  “痴婆子,痴婆子!”秦桧连声在心里骂,认为她确实当得这个封号而无愧。
表面上却露出得意的神色,指着经折儿说,“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们当
作宝贝哩!日前发遣那个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里知道是太学生替他
起的稿?太学里那些大大小小猢狲的帐,全都记在上面。一旦朝廷要发落行遣,凭
着俺这几本小小的经折儿,却不是按图索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写到深更半夜
的,单单就为是在那上面练蝇头小楷?”
  秦桧一语道破天机,把王氏乐得从脚底心一直痒到头顶皮。
  原来王氏是熙宁年问宰相王珪的孙女,又是当朝权贵童贯的干女儿,奕世富贵,
自幼就出入权豪之家,耳濡目染,深明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得富贵之道。自认
为在这方面比起酸秀才出身的丈夫来要高明几倍,谁知道丈夫奇兵突出,使用的方
法比她娘家心传的家法要直捷得多,有效得多,怎不叫她惊喜欲狂,拍案叫绝!真
不枉嫁了他。想当初。她父亲独独挑中了这个女婿,还和母亲争闹过一场,她自己
也深感委曲。不料今天发现他具有如此的才情,这才使她深深钦佩父亲的独具只眼,
母亲虽然偏向自己,终究不过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罢了。
  其实用“怀中记秘”或者称为开黑名单的办法来博取富贵,是古已有之的老办
法,秦桧绝不是它的首创发明者,秦桧以后也没有断种绝代。王氏一时见不及此,
根本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寒门出身的秦桧有他自己的一套升官哲学。他比不得他的舅爷们那些纨绔子弟、
膏梁世家,既要高官厚禄,又怕动手动脑筋,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富贵也会自己
送上门来——他们早已堕落成为鼻涕虫。秦桧虽然也要依靠亲戚的照应,却瞧不起
他们的辍孜弈堋⑽匏魑K坌牟持玖柙疲⑹囊鋈送返亍K乔诿
的,肯动脑筋肯动手,只要对自己有一点儿好处,哪怕动出脑筋来丢去许多人的脑
袋,谁要对他议论纷纷,他不怕亲自动手剪去天下人所有的舌头,只要有朝一日,
他手里掌握了这把剪刀就行。
  他已经获得初步成功,昨天在天汉府桥太宰府门口出来时,碰到内押班张迪。
张迪居然垂青,撩起肩舆的帘儿向他勾一勾头。这一勾非同小可,比他两位内兄的
照顾,其价值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他心里明白,这些经折儿的作用,已经透过脾
胃,直达心肺了。
  在官场中还算是初出茅庐的秦桧,一出手就显得他头角峥嵘,洵非凡品。只是
以后复杂的经历,把他锻炼得更加炉火纯青,更加深沉不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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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朝时有人在身体上制绣花纹,在一定的时期中举行竞赛,定出甲乙,称为
赛锦体。
  ②勾龙太渊绍兴间入内廷供奉。因避赵构讳,改为龙大渊。
  ③唐朝文学家张说封燕国公,同时的苏颋封许国公,当时朝廷重要文件,多由
二人草拟,称为燕许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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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一)

  自从送走马扩以后,亸娘越发消瘦了,越发沉默了。她的澄澈、发光的大眸子
里出现了一种由悲哀、惊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结混合组织起来的复杂表情,这表情
曾经在她父亲病危时期出现过,现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后出现。她可以一连半个
时辰、甚至几个时辰地浸沉在这个表情的复合体中。带着这种表情沉思是一个精神
的犄角,她真愿意成天地躲进那个角落中去,如果没有受到其他事务干扰的话。只
有被人注意到、被人问话、被人打断她的思潮的时候,她才会忙乱地从那个角落里
走出来,给人一个带着歉意和忏悔的凄凉的微笑,好像她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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