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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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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飞扬浮动的黄土尘埃和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这时全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
来,一切都变得臃肿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们欺骗着人和牲口的视觉,一个不小心
就会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样被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中去,跌得头破血流。
因此在这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他们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
半天,才偶而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过来。
  他们一起挤在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
口拖着他们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洼,
这时赶车的和坐车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
进。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层的
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赶车者的眼睛。这时大车
就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破坏、
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
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
  大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它好像船帆一样,饱满地盛着风雪,一会儿在这里鼓
起来,一会儿又在那里瘪下去。有时,毡幕突然裂开罅缝,朔风就带着拇指大小的
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人们的头脸,脖子和手。人们却趁此机会呼吸一口
清冷的新鲜的空气,并且从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上的罅缝里看到在眼前延展着的无穷
无尽的银色的道路。
  在人们的思想中,也延展着无穷无尽的道路。

  自从爹告诉她,将要把她送到东京去完姻以后,亸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亸娘是一个在特殊坏境中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个少女。
  严格地说,亸娘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谓的“家庭生活”。还在手抱的婴孩时间,
她就失去了母亲,由爹带到部队去养大。那时,她实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亲
的悲痛意义,不明白她今后一生中为了弥补这个先天缺憾所要偿付的代价。在部队
里,她和其他由于类似的情况带来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锻炼。在部队严肃而
紧张的空气中,在那绝对的男性化的集体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儿,可
不是在暖房里养大,而是受到山风谷雨滋润培育成长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们
的欢迎,她受到士兵和军官们普遍的钟爱,她有点撒野,然而是活泼伶俐的,爱娇
的。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她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女,她很快就达到并且超过了那个
社会所许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触的最大限度的年龄。这一条铁律是那么森严,即使
在没有女性的部队里也没有例外,一道无情的帷幕落下来,隔断了她与外界的接触。
人们仍然对她抱着友善的态度,可是无形中跟她疏远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
里有母亲、姐妹、养娘和女伴们,外面还可以和亲戚女眷们走动。她几乎是在女性
的真空中生活着,她反复而刻板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她劳动得多么勤快,她应付爹
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简单,多么有条不紊!但在她的意识中,却感觉到这里缺少一点
什么东西,缺少一种随着她年龄之长大、特别是为了弥补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
温馨的柔情。
  她要求温柔地对待别人,爱抚别人,也要求别人温柔地对待她、爱抚她。她要
求自我牺牲,要求献身于人,却不要求别人给她以同样的酬答。所渭“自我牺牲”,
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来,就是一种不要求酬报的执拗的爱。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
在爹身上,这不但因为她发现在严厉的表面底下,爹在内心中确是爱她的,更因为
除了爹以外,她接触的人是那样少,使她无法满足自己不断发展着的自我牺牲和献
身的要求。
  只有那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她生活孤岛中的一片绿洲。她带
着特殊温馨的柔情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爹出去对西夏作战,把她寄养在马
家,“他”的父亲和哥子们也一起赴前线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嫂子和尚未成丁的
他。他们很快就成为亲密的伴侣。他比她大五岁,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就主动
担负起教育她的任务,教她读书、骑马、挽一张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这一切,
他都是那么内行,显得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他是严格的——作为一个老师,给
她指定了一天之内必须完成的功课,绝不容许拖延,他也讲了许多古代和当时发生
的故事,多半是关于战争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够一字不易地回讲绐他听。她按
照他的要求做了,却产生一点学生对于过于严厉的老师常有的那种反感。“爹还没
有那么严咧!”她想,“你倒管得这样紧!”于是她逗着他玩,故意没有做完功课,
或者有意讲错故事,惹他生气,等他说要责罚她的时候,一口气就做好功课,讲对
故事,使他没有理由可以责罚她。
  有一天,他们并骑出去驰驱,他对她的骑术已经很信任了,可以允许她离开他
的视线纵骑奔驰。可是那一次,她刚从一个小山坡冲下时,忽然从驹背上滑下来,
掉在地上。她听到他从后面气急败坏地驰上前来,她闭上眼睛,装作受了重伤的样
子。他啜泣着,唤着她的小名儿,问她怎么啦?一连问了几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飞快地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驰回家。他从后面赶上来,超越了她,转过马头拦
住她的去路,恨恨地骂道:“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够,难道还想再拌一跤?”
  这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他平日老是一面孔正经地说:“好汉子要像把衮刀那样,
用上好的精铁,灌了钢汁,经过千锤百炼,才打得出来。”没想到背着人时,他也
会啜泣流泪。她在飞快的一瞥中,看见他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泪,把脸都弄脏了。
她想:上好的镔铁,打了几百锤、几千锤也不会淌出水的……
  这些愉快的回忆好像荡漾在天空中的游丝,只有在漫不经心中,才会偶而发现,
而当她认真要去抓住它时,它却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不记得从什么时
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忽然变得疏远了,他即使到爹这里来,也只找爹说话,看见她,
点个头儿就走开。她惹他生气了吗?她竭力在自己稚小的心灵中找寻这个使他疏远
了的原因,而找不出答案。后来,他从军去前线,愉快的回忆就完全中断了。不管
她多么努力要用记忆的丝线把他们之间前前后后的关系绾结起来,可是做不到。她
再也不能够把断去的丝线续上。对于她,他是既亲密又疏远、既严厉又体贴的人。
可是他只是一个梦里的幻象、一个镜中的影子。
  现在爹明确地告诉她,这次出门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
来的时候可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完婚对于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抽象的
概念,和爹分离却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她首先考虑到的就是爹离不开她。
  当爹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绷着脸回来时,有谁逗着他,使他破颜一笑呢?
每年深秋季节,爹发起气喘的老毛病,半夜里起来坐在床头咳嗽,有谁照顾他吃药,
给他轻轻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风寒呢?还有爹这个老军人,几十年熟练地使用一杆
三十斤重的铁槊,却拈不起一支细小的针。他的袄衲绽了缝,露出棉絮来,有谁绘
他缝补?他原来就是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没有了她,他还会记得修剪须发、还
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的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
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
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
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
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想着这一些,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得不离开爹,
既然必须走上这条道路,那么她就坚决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们之间失落了什么东
西,她决心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联系着他们两人的丝线中断了,她要主动地把它续
上。她是个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当她在生命发轫之初,当她对
于那个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参加入内的世界抱着美丽的憧憬的时候。

  (七)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郡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
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经过了那种消筋蚀骨的劳
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
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
到明天再安排。
  在郡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
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
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又重新变得猛烈起来,
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
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
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
“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用职业
性的,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清醒的动作,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
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
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
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
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
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
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发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划出
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
形象。有一种遥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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