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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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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开外,早已到了不得不退出比赛的极限。但由于找不到候补者,后继无人,更
为了要维护这支队伍过去在比赛中常常得到胜利的荣誉,特别因为要不辜负东京百
万市民对他们的热烈支持和深切同情,他们年复一年地留下来继续为本队效力。
  在这个玩具式的朝廷里,既不需要一支真正可以作战的水军,也并不希望这支
以军队名义参加竞赛的队伍能够获得胜利。仅仅为了给当局者提供一个一年一度参
观竞渡的乐趣,才没有正式撤消这支队伍。他们没有固定的上级机关,没有固定的
经费,常常关不到饷,平日衣衫褴褛,饮食不继,似乎他们作为人的实体存在于当
局者的心目中,只限于在端阳节前后的旬日中——今年因比赛推迟,总算在当局者
的心目中多活了一个月。只有到了比赛前几天,才有人发一套半新不旧的锦背心、
锦裤给他们,才有人讽刺地问到他们,今年能不能够像往年一样拼凑起一支比赛的
队伍。
  可是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军人,并不因为受到当局者的歧视、蔑视、无视而泄
气。他们日常到金明池来练习划船、练气力、练技巧,练速度,他们的技巧已达到
这样一个高水平,能够从拱形桥下的雁柱之间间不容发地穿来穿去而不让船头、船
尾碰着石柱一点儿。
  比赛的对方,叫做“龙翔队”,这是官家亲自为它提的名字。
  在封建社会中,“龙”是皇帝的代称,“龙翔”队沾着一个“龙”字,表示它
经过官家点头认可,是作为宫廷代表的一支队伍。实际上,这支队伍的成员也并不
是在宫廷中执事的侍卫或内监,而是当朝权贵、大臣的子弟们,是一群对划船有着
业余爱好,特别因为预期着在竞渡的当天可以大出风头的公子哥儿们。他们之所以
有资格代表宫廷是因为他们的父兄都是官家的亲信,他们理所当然地就自认为是宫
廷中的人物,而官家本人也乐于把这个名义授畀给他们。他们仗着朝廷的权势,藉
父兄之余荫,已拥有各级挂名的官职,平日成群结队,鲜衣怒马,徜徉于东京市寰,
为非作歹,偶尔高兴,也带着一批豪奴到金明池来练习练习划船。
  他们既是宫廷的代表,当然拥有无限优越感。难道这一群化子似的虎翼队队员
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成为比赛的一方吗?不!他们生来就是贵族,落地于公卿的摇
篮里,在富贵的襁褓中包裹长大,向来眼高于顶,岂可与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他们
从来不把这些叫化兵放在眼里。在金明池练习划船时,两队相逢,他们总是忍耐不
住地要戏弄和欺侮对方。最客气的是让船儿靠拢对方的船,冷不防一划桨劈进水里,
让浪水四溅,溅得他们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再不然就仗着人多势大,几条船联合起
来,把对方的一条两条船直逼到湖岸边,有时索性把对方的船儿掀翻了,让这些化
子落进湖水里去冼个冷水澡。开封府是他们老子拼了股子开的店铺,开封府里的缉
捕使臣都是他们雇用的恶奴豪仆,高兴起来,打死个把人都是芥末般的小事,让几
个化子兵冼个冷水澡又算得什么。看到水军们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他们真真
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在人类之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小撮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人。
  东京的市民们对这两个队伍的爱憎也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的。龙翔队只受到
宫廷以及少数关系者的支持,虎翼队却受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的支持。老百
姓也是幸灾乐祸的,他们幸权门之灾,乐豪家之祸,他们希望受到灾难的就是这批
专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公子衙内们,当然上面还有他们的麦持者,下面还
有爪牙们。因此不难推想在这场比赛中,绝大多数观众的感情站在哪一方。
  只有到了接近比赛的前凡夭,龙翔队中也有几个头脑比较清楚的人开始想到胜
利不一定属于自己的一方,在他们拥有的一切优势中只排除实力比赛这一项。在比
赛场上东京府尹和他的缉捕使臣未必能够帮他们的忙。为了夺取胜利的荣誉,他们
考虑了两项对策:一是想办法补充自己一方的实力,重金礼聘一些真正的划船好手
为本队效劳,二是跟虎翼队谈判,只要他们在比赛中肯让出一头地,就可以得到十
倍于奖品的酬谢。第一个方案即使实现,也只存在百分之五十的获胜机会,要靠得
住最好还是谈判。开封府尹盛章自告奋勇,出面去做谈判的居间人。谈判中,他恩
威并施,许了愿心以后,继之以威胁。他说。“你们众位要识得时务,才可算为俊
杰。不然惹怒了官家,那还了得?高太尉也不是可以随便得罪的。殿前司要寻你们
一个不是,不把众位一个个刺了面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
  十倍于奖品的报酬和沙门岛这两条道路由他们自行选择。按照常理,开封府尹
盛章很容易就可做成这笔交易,不幸他的谈判对象却是一些异乎“常理’的人。虎
翼队队员们为了不辜负东京人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也为了要维护“人”的尊严性。
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盛章的居间说项。
  在五方杂处、鱼龙曼衍的一百万东京人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胼手胝足,终年不得一饱的劳动人民,有肠肥脑满,终天只想玩出一些新花
样来消遣他们过剩的生命的上层人物。
  有那么一批可以列入扈驾到江南去的名单中的权贵们,在他们手下有一大批手
脚并用的哼啥二将、立里客、开封尹、缉捕使臣等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
触怒权贵,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关索李宝,也有不怕触犯高俅、
宁可先替李宝去治病的医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规劝师师远避官家的何老爹。在
这次竞渡中有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龙翔队队员,同时也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贫贱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队队员。
  无论哪一种人都以为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理。
  龙翔队的队员们认为胜利必须属于他们,光荣必须属于他们是真理。它的支持
者、拥护者承认他们的真理为真理。开封尹盛章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保护龙翔队的
胜利和光荣是真理。当人们思考着自己的行动时,莫不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
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
  他们的直觉是真理。
  或许他们在某个阶段受到某种现象的蒙蔽,或许他们也做错过一些事情,有过
不正确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们清醒了的内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
理。
  盛章出面谈判遭到虎翼队严词拒绝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地传遍了东京城。
以至今天有二三十万人出来参观比赛,关心他们问的胜负,热切地希望虎翼队痛击
龙翔队,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清醒的东京人的真理。

  (四)

  在棂星门外作着三次鹁鹆旋时,官家坐在玉辖里,隔开一道珠帘,他凭着情人
特有的视觉,在万人海里,三次都发现师师以及护卫着师师的刘锜和马扩。
  自认为对于师师拥有个人专利权的官家,坐在玉辂里,第一眼见到师师今天比
往常更加神采焕发,不禁产生了拥有那种特权的情人很难避免的虚荣感。他为师师
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东京城里有一半的妇女倾城而出,都到这里来了。试看有哪个比得上她
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朕在万人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个尖儿!
”官家满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请了她,她也高高兴兴答应出来为朕捧场。
不然的话,今天少了一个她,岂非缺典?”
  在祝捷庆典中少了一个师师,就是“缺典”,官家想出这句双关语,心里更是
得意。
  官家也注意到刘锜、马扩与她在一起。鄢天邀请师师时,她已经说明去年就与
刘锜、马扩有约在先,可能他们会来践约,劝官家不必再派宫车来照料她了。师师
既然这样说过,态度又是十分光明俊伟,对此,官家也不觉到有任何疑虑的理由。
  当鹁鹆作着第二次的回旋时,官家透过万头攒动,仍旧把他固执的视线落在师
师驻马的处所。他发现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以外,今天她身上
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无以名之的新奇的东西。师师身上似乎蕴藏有一个无穷尽的矿
苗,他永远可以从她的矿苗中发掘出新的宝藏来。后来他把这个无以名之的新奇东
西概括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得师师今天显得这样出奇地神采焕发,热炎灼人?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酝酿一会,迅速就发展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个没有解决的
问号放在心里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放在被絮里一样,顷刻间就要成倍地膨胀起来。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见到她时,这个问号解决了。他发现使得师师今天神采显得
异常焕发、热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绯色裙衫。官家的视觉虽然十分灵敏,他
的感觉却是相当迟钝的。师师穿一套绯色裙衫,这本来一望可知,他却要等到第三
次看见她时,才发现这个。可能他是想得过头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东西,人们对
于太专注的事物,常常会产生这种“舍近求远”、“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的错觉。
  但是这个新发现确是非常重要,使他又惊又喜。
  原来这里还有一段历史渊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时节,他在醉杏楼上看到“杏”
花人面相映红,不禁多了一句嘴,说:
  “这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流。如果师师你啊,也肯穿上这绯色的裙衫,
与杏花争妍,不知要怎样‘沉醉东风’哩!”
  这一句要想讨好师师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
来不喜欢别人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这满箱子的衣服,”师师指着里间的箱栊,漫不经心地回答,“有红有绿,
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值得什么‘沉醉东风’的?”
  这个回答扫了官家的兴。
  自从说过这句以后,又经过几度花开花谢,几度残红满地,几度绿子满枝,官
家一直没有忘记这番对答,可也不敢再提。师师究竟一次也没有穿过绯色的衣服。
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今天师师居然会换这套裙衫出来,更没料到这套衣衫穿在她身
上竟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这双重意外,怪不得要使他惊喜欲狂了。
  但是,今天有着几十万的观众,她摒弃了他细心周到地为她准备好的宫车,就
这样穿了一身艳服,骑匹特别耀眼的胭脂马,毫无遮拦地跑到这里来,似乎有意要
在稠人广众之间炫耀自己的美丽,这在别人固然无足为奇,可是在师师身上……
“这与她平日的行径实在太迳庭了,这里到底包涵着什么意思?
  掴的疑问刚刚解决,新的疑问又迅速产生,当玉辂推进棂星门,折往水殿时,
官家心里又涨满一团发酵的面粉。
  可是这个新的疑问也得到自己满意的解答了。
  他猛然想起剐才师师驻马在棂星门门口时,曾展开他赠予的摺扇,轻轻扇了几
下。想到这个微小的,却是事关重大的动作,顿时又使他放下心来。
  “莫非她想到今天来到这里,一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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