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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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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
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
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
“金柜⑦”,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
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
  “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
  “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
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问,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
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
无限止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
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
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
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
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
“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
…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
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
  “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
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
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
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
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
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
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
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
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
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
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
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
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
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
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
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
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
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
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
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
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
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
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
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
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
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
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
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
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
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
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
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
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
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
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
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
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
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
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
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
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
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
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
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
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
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
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
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
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
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
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
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
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
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
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
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
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
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
  “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
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
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
  “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
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
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
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
“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
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
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
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
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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