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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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
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
的脸色阴沉沉地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
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
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
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专制霸道
的狗,一旦啃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旁边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
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决没有“礼让”二
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
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
诗给儿子,竟然冷讽热嘲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
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
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
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
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
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作事要
光明磊落,休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偷鸡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
少年之时,他还没有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鸡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
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
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
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地哄然
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
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
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
变得超群逸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
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
一个。他具有这样双重身分,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分。他说:“辽将料
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
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
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
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入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
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
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
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
他们的意见被大家推许一阵后,问题就转到出使的人选方面。
“张,赵两个,机事不密,误了本使大事。这番谕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
中做好手脚。派去的人,务要智深勇沉,胆略过人,才能胜此重任。”童贯忽然爆
出个大冷门,把眼珠向四座一转,问道,“在座诸公,都是足智多谋,无愧为当代
人杰。今日推举使臣之选,大家看看谁去最为妥当?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本使一
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赏。”
众人没有料到要在与会成员中间挑选使臣这一着,现在两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忽
然带着特别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头脑中复现出来。高谈阔论,固然是幕僚之所长,
真要去冒险,大家却未必这样傻。一时众人都低下了头,唯恐童贯的眼睛会像斧钺
般地落在他身上。于是在顷刻以前还像一阵阵振翅鼓噪的“知了”,刹那间都变成
噤声的秋蝉。
停了半晌,童贯点名道:
“李参军说的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此言深契吾心。更兼他当年曾随本使出
使虏廷,备悉彼中情况。此番就请李参军出去辛苦一趟如何?”
做了人家的承宣使,每个月大把地领请受,如何不给人家卖点气力?童贯向来
是讲究现钱交易的。
一向口齿伶俐的李宗振忽然变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他李……李的李了半
天,才进出一句:“李……某老……拙无能,今……非昔比,怎挑……得起这副重
担?依李……某看来,”他忽然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依李某看来,贾机宜深明
兵家虚实妙用,还得贾机宜前去,才了得大事!”
“在下才疏学浅,怎堪任用?”贾评果然是机智绝伦,临危不乱的,他一脚把
毬儿踢回去,“老成练达,孰如李参军?应酬中节,不辱使命,孰如王机宜?出生
入死,履险如夷,孰如范阁学?依在下看来,这番出使,还得他们三位联袂前去,
才是千妥万当。”
王麟正想推辞,忽然听到童贯“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吓得他不敢则声。
会议顿时落入沉默的深渊。
停顿了好半天,众人才听到刘鞈用不平常的颤声说:
“此行关系辽局成败,十分重要。刘某要想破格推举一个人……”
“刘参谋莫非要推举马子充?”赵良嗣抢着他的话头接下去,“子充虽然年轻,
这几年出使金朝,折冲之间,深合机宜,真可当得‘智深勇沉,胆略过人’的考语。
恐见连番劝谕辽廷君臣。非得子充前去,不能成功。”
“赵龙图的话,与鄙见若合符契。”刘鞈的紧张情绪骤然消失了,他频频向赵
良嗣点头,表示感谢他支持自己,“愚与子充父子多年深交,极知子充胆识非常,
心雄万夫。此行只有让他去最为合适。”
不管谁是首席幕僚,刘鞈、赵良嗣在童贯的智囊团中仍拥有最高发言权。既然
他俩的意见相同,其余的人也跟着活跃起来,一致表示他们与赵、刘是英雄所见略
同,还怕事情发生变卦,彼此又补充了马子充还有机警绝人、擅长言词、敢于面折、
熟悉虏情等无可怀疑的优点。由于把毬儿踢回给李宗振,顺便把他的老搭挡王麟也
拉进去做陪客的贾评,心中不无有点歉意,他慷慨激昂地补过道:“子充此行,如
不成功,俺贾某甘愿责下军令状,与子充同受责罚,誓不后悔。”等等。
于是最后的结论出来了:“使辽人选,非马子充莫属”。
轮到童贯结束这场会议时,他也点头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见:
“本使最初想到的也是这个马子充,只是想把这场富贵留给诸公,其奈诸公不
领此情何?”他忽然用了一种非常尖刻的语气讽刺幕僚,表示他洞察一切,不会受
到僚属们的蒙蔽(即使他们是他的亲信),这是一个自以为精明的大僚时刻不忘记
要做的事情。“诸公平日与子充情意未孚,议论多有枘凿,不想今日公而忘私,如
此推许他,看来也只好让他去燕京走一遭了。只是他将来成得大功回来,名利双收,
诸公看了,休得眼红。”
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叮嘱今天会议的内容,千万不要让“摩睺罗”知道。
“蔡副使昨日新纳宠姬,醇酒妇人,还忙不过来,”他轻蔑地说,“不必用这
种军中的机密事去烦他了。”
(三)
童贯的说话中带着一根令人难以咽下去的骨刺,但是大家既然齐心协力地把这
场祸水推开去了,管他咽得下、咽不下这根骨刺,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会场。只有
刘鞈一个人的心情反而十分沉重起来。
原来今天刘鞈在会议中,起先打算推举的出使人选,并不是如他后来点头承认
的马扩,而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提名的儿子子羽。刘鞈所以有勇气敢于排除一切顾虑,
打破常规,把儿子的名字提出来,因为有双重理由支持他:对公来说,遣使谕降,
确是当前的要着,需要一个能够胜任的人选去充当使臣。对私来说,子羽参军以来,
只在参谋处当一名无足轻重的掌书记,办些例行公事,还没有机会表现出他的非凡
的才华。目前战场上既无用武之地,让他出使一行,正是他探虎穴、取虎子,为自
己造成脱颖而出的唯一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恰巧落在他的脚下,白白错过了。岂非
十分可惜?
可是他毕竟提得太轻率了,话一说出口,他的勇气就骤然消失。眼前这幅图景
实在太可怖了,谁要出使去,谁就可能遭遇赵、张两个遭遇的命运。内举不避亲,
固然为《春秋》所美,把儿子推上死路去,却也是大乖人情的。他想推荐儿子出去
大显身手,这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而推荐儿子走上死路,倒是十拿九稳。律以天
理人性、圣人的教训,都是煞费踌躇的事情。他好像一个“客气”用事的战士,乍
听得战争的号角声,没有多考虑一下,立刻就披坚执锐,冲上第一线,可是一看到
剧烈的战斗和一批批倒下来的战死者,他忽然害怕了,畏缩了,发起抖来,陷入进
退维谷的困境。
多谢赵良嗣忽然提出了马子充的名字,替他解了围。
他承认,从担负这项任务的任何条件来说,马扩都比他儿子强。他对这两个青
年人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了解,可以作出十分公平、正确的判断来。他后来同意马
扩,推荐马扩,从公事的立场来说完全可以心安理得。
可是“良心”呢?对于他,除了公事,还有一个反躬自问的良心问题。
他想起圣人之训。他明明想推荐儿子,临时又产生了恐怖心,反而硬说他想推
荐的就是马扩。这首先就犯了“欺人”的罪名,把可能要压到自己儿子头上来的杀
身之祸,转嫁到马扩身上去,这又大有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还有
他与马氏父子素来熟识,彼此很有交情,当年在静塞古堡和羌人谈判后,他从一个
中级官员,一跃而升至微猷阁待制的显要地位,这一大半是靠马政的功劳。人之父
有德于己,而推祸及其子,“以怨报德”,又是圣人所深戒的。一举而有三失,显
然违背了他平日自持的道德标准,使他十分内疚起来。
道德家用道德来炫惑别人,好像魔术家用魔术来炫惑观众一样,他虽然要求别
人相信这是真实的,他自己的内心中却十分明白那是虚伪的。道德可以用来约束别
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