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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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英,看见了么?”
“看见了,”慧英回答,如今她同慧梅走在高夫人的前边。
“你看,它真可恶,专残害别的鸟儿!能够射中么?”
“也许行。让我试试。”
战马在高低不平的岩石小路上继续走着。慧英迅速地取了弓箭,但因为山路过窄,不易转身,她必须左手开弓,才较顺手,她刚刚把弓换过手来,尚未举起,就被坐山雕的十分锐利的眼睛看清了,只见它大翅一展,提着猎获物腾空而起。高夫人不由得说:“好,快射!”她的话刚出口,只听弓弦一响,坐山雕在空中打个翻身,爪里提着猎获物落了下来,它自己勉强又飞几尺远,猛地栽在悬崖上,十几片羽毛飘落谷中。高夫人前后的男女亲兵爆发出一阵欢呼。慧梅拍着手,遗憾地说:
“可惜它没有落到咱们的马前!”
高夫人回头对那五个姑娘说:“武艺须要苦练日久才能练好。慧英十二岁就跟着我,已经六年啦,练出这一手可不容易。”
人马转上一座山坡。山势不陡,小路在山腰间盘旋而上,走着走着,好像路已到了尽头,但转过一个山包,忽然一阵花香扑来,沁人心脾。慧梅快活地叫:
“唉呀!满山都是鲜花,真是仙境!”
兰芝也叫:“妈!妈!你看那!你看那!”她用鞭子指着问:“那是什么花?”
在这座平日少有人走的半山坡上,到处是野生的蔷蔽、月季、刺玫和一些不知道名儿的草花。在略微背阴的地方有很多兰花,正在开放,花色有淡黄的、紫色的。高夫人记起来,两三年前的一个春末夏初,比如今稍早一点,人马从浙川县的上寺和下寺附近经过,在一个地方看见满山满谷尽是兰花,人马走过几里,停下休息,仿佛仍闻见一股幽香随着软软的东风追来。
迅速地转过无名的花山,人马走进一片苍茫的林海里。越走越深,旗帜在绿色的林海中消失了。林又密,山路又曲折,高夫人常常听见前后人语,却只能看见紧跟在身边的几个亲兵。有时枝丫低垂,大家赶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时从树枝上垂下几丝茑萝,牵着征衣;有时遇见美丽的啄木鸟贴在路边不远的老树上,用惊奇的眼神向匆匆而过的人马凝视;有时听见黄鹏或画眉的歌声,但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夫人同亲兵们走到一个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郁的山峰高不见顶;向下望,虽然阳光满谷,却因为地势高,雾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对面半山腰有两三家人家。大概不曾发现这一支农民军从森林穿过,几个人在村边照常劳动。从柴篱边传过来鹧鸪的断续叫声。高夫人正在望着,忽然脚下边飘过一缕白云,把她的视线遮住。人家和农夫消失了,只有鹧鸪声还在继续。同时从森林的深处,从高空里传过来安静的钟声。她恍然一笑,说:“啊,这是过端阳节敲钟的。”许多年的端阳节她都在马上度过,本来引不起她多少兴趣,可是今天端阳节的钟声却使她暗暗兴奋,因为她明白,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总之就在这几天内,张献忠就要起义,而自成也要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
在森林中又转过两个山头,来到了一座大庙前边。庙院中有一道泉水,在磐石间开凿成一个水池,深不见底,相传麻姑在这里洗过手中,所以叫麻姑泉。有小鱼三五成群地在水中游泳,有时浮上水面,有时沉入水底。泉水从暗沟穿过前院,穿过山门,从一个青石雕刻的龙嘴里奔流出来,从七八尺高处落到石地上,淙淙地向森林中流去。已经过了正午,人马就在庙外休息。人吃干粮,马喂鼓料。道士们烧了几锅开水,盛在木桶和水缸里,摆在山门外,刘芳亮下了命令,将士们无事不准各处乱跑,就在庙外原地休息,因而道士们都感到十分惊奇,从来没想到“流贼”的规矩竟会如此好,几次过官军,庙里都遭到破坏。去年有一股官军从这里过,不但把马匹拴在山门里,临走时人还故意往麻姑泉里撤尿,屙屎,使道士们有几天没法吃水。
高夫人带着兰芝和女兵们到庙里看了看,在元始天尊的塑像前烧了香,回来又在麻姑池旁边观看游鱼。刘芳亮带着一个道士匆匆走来,低声说:
“他是从闯王那里才来的,恰好在这儿碰到咱们。闯王催咱们快去哩。”
高夫人一听说是从闯王处来的人,又惊又喜。她把这位风尘仆仆、满面堆笑、十分面熟、但又一时叫不出名字的道士浑身打量一眼,正待说话,道士抢先说道:
“夫人,你忘了?我一向跟着刘将爷,姓王,因为小时出过家,人们都叫我王老道。”
“去年冬月,是不是刘爷派你去商洛山中?”
“就是,就是。后来闯王派我假装道士朝华山、朝终南、去西安府,刺探官军动静,所以一直没有回来。一转眼就是半年多啦。”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表示她想了起来。又问道:“有闯王的书子么?”
“有,有,在这里。”道士打开发髻,取出来一个小蜡丸,递给高夫人。
高夫人赶快掰开蜡丸,取出纸团,打开一看,交给刘芳亮,脸上的笑容登时没有了。芳亮看见纸上是闯王亲笔写的几句话:
日内大举,将士多病。速来会师,共御官军。十万
火急,不可有误。营中近况,统由老道面禀。
高夫人小声问:“王老道,近来瘟疫传得很凶么?”
“禀夫人,近十来天瘟疫更凶啦。弟兄们纷纷病倒,大将们也差不多都躺倒啦。”
“大将们都是谁病了?”
“起初是总哨刘爷染上病,随后不久,一只虎李将爷、高舅爷、田将爷,许许多多,都陆续病倒啦。如今大将中只有袁将爷一个人没病倒。”
“闯王的身体可好?”
“闯王的身体还好,不过操心太大,也太劳累,看情形也不如平日啦。”
“双喜儿和小鼐子都还在他身边么?”
“在,他们倒是活蹦乱跳的,无病无灾。”
“官军有什么动静?”
“他娘的,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趁着这个时机调兵遣将,要把咱们闯王的人马围困在商洛山中,一举消灭。如今在商洛山四面都有官军调动,武关和商州城都到了很多官军。闯王心中很急,派我火速来见夫人和刘爷,请你们快去商洛山中,万勿耽搁。”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这一带我条子熟。我是穿过龙驹寨①走偏僻小径往熊耳山去,没料到在这儿碰见你们,巧极啦。”
①龙驹寨--现在是丹凤县,属陕西。
高夫人又问道:“龙驹寨好穿过么?”
“我一个人扮做出家人好混过去。寨里祖师庙还有一个道士是我的师兄弟。可是咱们的大队人马从那里过,怕不容易。虽说那里只有乡勇和巡检司的兵丁守寨,可是寨墙坚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另外还听说马上有几百官兵从商州开到,说不定这时已经到啦。”
“有没有小路可以绕过去?”
王老道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脸上挂出笑容,回答说:“有,有,可是得多走两天的路程。”
“你知道怎么走法?”
“知道。”
“好,你休息去吧。”
刘芳亮小声嘱咐说:“王老道,关于许多人染上瘟疫和官军要围困闯王的话,你不要在将士们面前露出一个字。”
听了王老道的禀报以后,高夫人的心上感到沉重,昨夜以来的兴奋和快活心情一扫而光。她决没有料到瘟疫在商洛山中传染得如此凶猛,将士们纷纷病倒。这样下去,如何对敌?万一闯王也染上瘟疫怎么好?染上了瘟疫的将士们有没有办法治好?……这一串问题一齐出现在她的心上。还有一个使她焦急的问题是她必须尽快地到商洛山中,助闯王一臂之力。可是怎么走呢?从这里走龙驹寨是捷径,可是得打仗,损折人马。绕道过去,得多走两天路程,多走两天,那就是说,最快还得六大或七天才能同闯王会师,能来得及么?万一在这六七天中官兵先到了商洛山中,或闯王不幸病倒,怎么好呢?
“嫂子,怎么决定?”刘芳亮见高夫人迟迟不说话,忍不住问。
“你看怎么好?”
“据我说,咱们不如照原计划直奔龙驹寨,愈快愈好。倘若咱们赶在官军前边到了龙驹寨,赚开寨门,就可以早到商洛山中,倘若不成,再设法绕道不迟。”
“仍然直奔龙驹寨?”
刘芳亮点点头:“愈快愈好,要出敌不意才行。”
“既然这样,咱们不要在这里耽搁,赶快走吧。”
“好,走吧。”
人马迅速地整好队,又向前进发了。
从熊耳山到龙驹寨附近,本来轻骑兵也需要走四天或者五大,路上还不能耽搁,但他们只用三天的时间赶到了。龙驹寨里已经到了五百官军,加上乡勇和巡检司的一些兵丁,大约有七八百人。他们虽然也猜想着高夫人和刘芳亮的人马要同闯王的人马会合,但没有料到这支农民军不走辘辘关或兰草川而直奔龙驹寨,更没有料到会来得如此神速。农民军十年来在同官军斗智斗勇上积累了丰富经验,往往神出鬼没,使官军防不胜防。高桂英跟着李自成南杀北战,出死入生,更不简单。在向龙驹寨行军的路上,她探听到虽然龙驹寨增加了几百官军,但都是新兵,没有见过阵仗。加上近几天不断有小股官兵从河南来,通过龙驹寨向商州增援。还在崤函地区活动时候,高夫人同刘芳亮就准备下二百多套官军号衣,许多官军旗帜,以供随时需用。这些东西,如今果然用上了。
义军在二更时候来到龙驹寨,先派了几十个人穿着官军号衣,打着官军旗帜,赚开了寨门,一拥而入。驻在寨里的官军措手不及,一部分惊慌逃窜,一部分死守住几座比较坚固的住宅和一半寨墙。高夫人下令不许恋战,急速穿寨而过,殿后的部队放火烧毁了一些房屋,事后许多年,当地老百姓把这个事件当做了奇迹和有趣的故事来谈,并且添枝加叶,编成了唱本儿流传下来。
赚过龙驹寨以后,人马继续前行。在中午时候,离开从西安去武关和去河南的大道已经很远,人马才在一座森林里停下,把马喂饱,将士们也躺在松针上和草地上好生休息。许多人一躺下去或者一靠着树身坐下去就睡熟了。有人把干粮吃了一口,来不及完全咽下去,张着嘴,打起鼾来。
黄昏时候,人们才被叫醒,继续赶路。因为大家知道再有一夜行军就可以同闯王会师,路上再也不会有官军阻拦,加上几天的疲劳得到半天的休息,真是人有精神马撤欢,不断地说说笑笑。只有高夫人和刘芳亮明白商洛山中的艰难日子,并不因为快要同闯王会师而心情轻松。特别是高夫人非常沉默,愈走进商洛山中愈心中害怕。她怕当她同闯王见面时,他已经被无情的传染病打倒了。另外,到底围攻商洛山的官军如何布置,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她一点也不清楚。因为日夜急行军,走的多是荒无人烟的山僻小路,消息不灵,反而像坐在鼓里。她完全没有料到,当离闯王的老营只有三十多里远,前面一个险要山口竟然被敌军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