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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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这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说不定会有用处。”
“这是谁的银子?”李强问,感到奇怪。
“这是几年来夫人陆续赏我同慧梅的,俺俩都没有家,没处用,积攒成这个整数。如今老营很缺钱,把这拿去给闯王用吧。”
李强迟疑说:“已经请总管取四百两,大概够用了。”
“不,快接住。钱到用时只恨少,拿四百两银子中什么用?你带上,到石门谷时对闯王说一声。”
李强接住银子,说:“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边说什么好,而慧英不待他说完就轻脚轻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进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静静地站在闯王背后。闯王把书子匆匆写好,看了一遍,改了错字,抹去几句,只留下主要的一段话:
杆子哗变,后路门户洞开,致全军处境,万分危急。愚兄决计轻装简从,亲去抚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请吾弟坐镇老营,全盘主持。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临行草草,不能尽宣。又,如南边战局吃紧,可速命补之侄带病去清风垭坐镇。
等闯王把书子叠好,装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说:
“已经过了中元节,五更山风很凉,你把这件棉衣穿上,白天热的时候脱下来塞进马褡子里。”
闯王心中有事,连望她一眼也没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子的马鞭子拿起来递给他,又说:
“闯王,我有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自成这才注意到她,望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慧英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去,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夫人在老营,她一准会叫张鼐兄弟带领五十名骑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听见她说的什么,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里,他把信交给总管,吩咐李强将总管取来的银子放进马褡子里,随即出了老营。他自己的亲兵只带二十名,加上医生、谷英二人和他们的亲兵,一共只有三十骑。王铁牛被叫来,在前带路。闯王上了乌龙驹,刚刚勒转马头,小来亨突然出现,举手拉住马缰,大声叫道:
“二爷!二爷!别慌走,别慌走。我爸爸马上就到,他有话要同你说!”
闯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来做什么?不懂事的畜生!”
李来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闯王的鞭子已经打在他的手上。他一松手,闯王跟着向乌龙驹抽了一鞭,乌龙驹跳起来,向着寨门奔去。来不及等待父亲由亲兵搀来,李来亨追在闯王的一起人马背后跑着,但等他追到寨门,这一小队人马已经消失在半山腰间的茫茫晓雾中了,只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一阵,马蹄声若有若无,最后只剩下山那边惊慌的犬吠声断续传来。
第七章
向石门谷去的马蹄声渐渐消逝,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马蹄声由隐而显,响着响着临近了,吸引着寨上人们的注意。顷刻之间,马蹄声已到山腰。一片林海,晓雾茫茫,但闻蹄声,不见人影--这是谁这么早前来老营?寨上人正要呼问口号,突然,有人从马上打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又咳嗽一声,把附近成群的山鸟惊起。守寨的弟兄们互相望望,不用说话,都明白是总哨来到。
昨天睡了一天,刘宗敏的精神恢复了。对于目前局势,他没有一刻忘怀。特别使他关心的是南路。细想着刘芳亮背着他对闯王所说的话,又想着郝摇旗平日同芳亮等将领相处得不很融洽,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智亭山这地方十分重要,万一出了事岂不很糟?可是他也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当人可以派去代替郝摇旗。夜间,他在床上睡不着,决定天不明就去老营见闯王,让他亲自到智亭山察看情况,留在那里坐镇。
鸡叫二遍,刘宗敏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发,奔来老营,没想到晚来一步,李自成离开老营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他进寨的时候,老营总管任继荣牵着马正要出寨,两个人遇在寨门里边的一棵大树下。总管趋前说:
“刘爷,我正要到你那里……”
“有什么要紧事儿?”
总管又趋前一步,傍着他的马头,放低声音说:“闯王去石门谷啦。他给你留下一封书子,叫我在天明后亲自送给你,请你来老营坐镇。”
宗敏一惊:“石门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去得这样急?”
“杆子哗变,将李友围在庙中。吴中军拿着闯王的亲笔书信前去抚慰,狗日的将书信撕毁,将吴中军扣留,要等待攻破大庙时同李友一齐杀害。吴中军身边的四个亲兵已经杀了两个,另外两个带伤逃回。”
宗敏不听则已,一听禀报,登时心中火冒三丈,双眼圆睁,胡须根根奓开,连头发也几乎直竖起来。然而他忍耐着没有破口大骂,咬着牙沉默片刻,向总管问道:
“闯王带多少人马去了?”
“他只带二十个亲兵前去。另外谷子杰和老神仙也跟他同去,一共不过三十个人。”
宗敏十分放心不下,正要再问,忽然坐下的雪狮子不安静地走动一步。他扣紧缰绳,狠狠地抽它一鞭。雪狮子猛然跳起,后腿“人立”,打了两转,才把前腿落地,愤怒地喷着鼻子。又挨了一鞭,它才安静。
“这件事都是什么人知道?”宗敏又向任继荣问。
“寨内将士多已知道,只是老百姓尚不清楚,高舅爷因病势较重,尚被瞒着。”
“总管,你替我传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老营寨外。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有敢出寨乱说的,查出斩首!……闯王还留下什么话来?”
继荣使眼色叫亲兵们退后几步,小声说:“闯王说,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动,就由王吉元将狗日的诱至老营寨外,不让他们一个逃脱。他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他还特意嘱咐:张鼐的这支人马是老营的看家本钱,千万不可调离老营。”
闯王想活捉宋文富兄弟的计策,刘宗敏是知道的。现在他一心悬挂在闯王身上,生怕闯王到石门谷有性命危险,所以他对宋家的事不很在意。听完总管的话,他把缰绳稍微一松,雪狮子急躁地向前一蹿,奔向老营而去。老营大门外的广场上有不少弟兄在练功,还有些带病的将校来打听消息。大家看见总哨来到,感到振奋,想着他一定会一面派人追回闯王,一面点齐老营人马,亲自率领去剿平叛乱。当他跳下马时,一大群带病的将校都围拢过来,准备同他说话。他用大手一挥,使众人闪开道路,大踏步走进老营。有人在二门外刚洗过脸,木脸盆尚未拿开,水也没有来得及倒掉。刘宗敏大概嫌它挡路,一脚把它踢了丈把远。到了上房,他转身过来,急不可耐地等着总管追进来,随即瞪着眼睛问道:
“书子呢?快给我!”
任继荣慌忙从怀中取出闯王的书信,双手呈上。宗敏虽然幼年读书很少,但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近几年在李自成的义军中地位重要,逼得他事事留心,遇到有关系的文件,不仅要别人读给他听,他自己也拿在手中反复看,反复推敲,因而锻炼得粗通文墨。他把自成的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抚绥”的“绥”字是个拦路虎,但意思他是明白的。他重把“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这三句话看了两遍,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暗暗地说:“倘若王八蛋们不听从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回来了么?”他轰的急出了一身汗,一边把书信往怀里揣,一边厉声问道:
“闯王走有多远了?能追得上么?”
“现在闯王至少走出二十里以外,追不上了。”
“你为什么不劝他多带人马?”
“大家苦劝,他不听从。”
“你为什么不早点禀报我?”
“我,我……”
刘宗敏不管老营总管的地位有多么高,而且是闯王的亲信爱将,是跟随闯王在潼关南原突围的十八个英雄之一,一耳光扇过去,打得总管嘴角出血,踉跄几步。他跟着把脚一顿,大声喝道:
“跪下!”
总管扑通跪下,一句话不敢辩白,也不敢动手揩嘴角的鲜血。宗敏又踢他一脚,恨恨地骂道:
“如今众将染病,吴汝义又走了,老营事差不多都交给了你。遇到这样大事,你看着闯王去冒风险,既不想法劝阻,也不及时向我禀报,要你这个王八蛋的老营总管吃白饭的?闯王若有好歹,老子要活剥你的皮!小鼐子在哪儿?”
总管回答说:“张鼐去集合各家亲兵,就在老营寨内。”
宗敏向院中吩咐:“快把小鼐子替我找来!”
立刻有几个弟兄走出老营,去找张鼐。尽管去叫张鼐的人走得很快,刘宗敏却仍嫌他们走得慢,向站在二门内的人们吩咐:
“叫他们跑快一点,别一脚踩死一个蚂蚁!”
张鼐已经召集齐老营寨内和附近的各家亲兵,编制成队,指派了大小头领。听说刘宗敏来到老营,他赶快向老营走来,同去找他的两个弟兄在路上碰见。知道老营总管已经挨了打,总哨雷霆火爆地派人找他,他吓得心头怦怦乱跳,三步并作两步往老营赶。进了上房,他在总管一旁垂手立定,屏息待命。刘宗敏的一双怒目好似燃烧的火炬,瞪着他,厉声问道:
“你这小杂种,为什么不率领人马和闯王同去?”
张鼐慌慌张张回答一句。刘宗敏没听清楚,一耳光把张鼐打个趔趄,喝令跪下。他望望垂头跪在面前的小张鼐,从桌上抓起马鞭子扬了扬,然后想着这不是责打的时候,又喝道:
“起来!”
等张鼐从地上站起来,刘宗敏望着他说:“你这个小杂种,竟敢离开闯王,我权记下你一颗脑袋。你去挑选三百匹好马,率领三百个精壮弟兄,身披铁甲,火速出发,一路上马不停蹄,拼命赶路,到石门谷保护闯王。进了石门谷,不许你离开闯王一步。倘若杆子有害闯王之意,你小杂种先动手,保闯王杀出石门谷。能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他们,当然更好;万一救不出他们,只要你保住闯王平安,我不罪你。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你休想活着见我!你听清了么?”
“听清了。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我决不活着见你!”
张鼐转身要走,刘宗敏把他叫住,又说:“你路过大峪谷时,替我传令给双喜:你从前边走,他就率领五十名弟兄带着云梯从后跟,不许耽搁。倘若杆子们放闯王进石门谷以后把寨门关闭,你们叫不开门,就立刻爬云梯往里灌。凡畏缩不前的,立刻斩首。你们一旦呐喊进攻,李友的人马必会里应外合,破寨不难。攻不迸去,老子要把你们全体斩首,一个不留!听清了么?”
“听清了!”张鼐大声回答。
“去吧,小鼐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张鼐猛然转身,跑步奔出院子。随即大门外响起来呜呜角声,并且有人高声传呼:
“老营将士听真!凡是没有害病的速速披挂,各穿铁甲,自带干粮,牵战马来老营听点!”
宗敏叫老营总管起来,问道:“夜间宋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