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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部分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297部分

小说: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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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义军去年来到以得胜寨为中心的伏牛山东部时,正是隆冬季节。如今已是阴历二月下旬了。草木返青,应时的山花在渐暖的东风中次第开放,到处树林中可以听到宛转悦耳的鸟声。

  这一带伏牛山区,如今不仅到处景色换新,而且所有的义军驻地都呈现着热气腾腾的繁忙景象。最突出的是到处有新辟的教场,到处在加紧训练新兵,忽而人喊,忽而马嘶,大小各色旗帜舒卷,刀枪剑戟闪光。有一个山脚下火光闪闪,炮声隆隆,硝烟滚滚,那是新成立的火器营正在演习。有许多山脚下开有驰道,马蹄动地,尘土飞扬,常常有威武的喊杀声和奔腾的马蹄声混成一片。不论是训练步兵或骑兵的地方,都不时有金鼓之声飞越山头和林梢,传入得胜寨。 

  高夫人趁着早饭后一时无事,带着十几名女亲兵走出老营。她们的战马已经准备好了,停立在辕门外的空场上。因为从寨外各处传来了阵阵炮声、喊声和金鼓之声,有的战马兴奋地侧耳谛听,有的刨着前蹄,有的昂首奋鬣,萧萧长鸣。高夫人走到玉花骢的旁边,从一个女兵手中接过丝缰,攀鞍上马,又回头对一个中军将领说:“开封有什么新的消息,你们随时派人到健妇营禀告我!”随即她将缰绳一提,带着女兵们策马出寨。薄薄的晓雾已经消散,附近的军营和练兵场如同星罗棋布,点缀在红日照耀的山坡上和山脚下边。高夫人走下一段山路,交了比较平坦的驰道,刚刚轻扬鞭梢,还没有落下,忽然听见一小队马蹄声迎面而来,但被大道转弯处的松林遮断,看不清来的是谁。忽听弓弦一响,跟着几个声音同时快活地说道:“中了!中了!”又跟着是一个人的洪亮笑声,说:“绑到马上带回去,老子今天下酒!”高夫人心中说:“啊,是他!”她策马转过松林,交上直路,将鞭子一扬,笑着问: 

  “摇旗,你不在清泉坡练兵,来到这搭儿干啥?有闲工夫射生么?”不等摇旗回答,她望见十几丈外被摇旗的一名亲兵拖起的死狼,接着说:“你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虚传,没有让它逃掉。”

  摇旗笑着说:“不是我的箭法好,嫂子,是它骇慌啦,硬用它的脑壳往我的箭头上碰。”

  “你是往老营去?”

  “我去找一功哥谈几句话。嫂子往哪儿去?看操么?”

  “我要到红娘子那儿去。听红娘子和慧梅说,健妇营的事儿近几天都已就绪,女兵们人人要强,学习武艺很是认真,长进很快。我今天上午事情少,趁空儿去健妇营瞧瞧。”

  郝摇旗露出来嘲讽的微笑,说:“嫂子,练女兵的事儿交给红娘子去办好啦,你何必多操闲心?真正打起仗来,还是嘴上长毛的男子汉顶用。如今咱们‘闯’字旗下兵多将广,难道真用得着那几百年轻的娘儿们上阵么?叫官军笑掉了牙!” 

  高夫人早就明白很多人不赞成建立这个健妇营,只是碍着红娘子的面子,也为着她替红娘子做主,所以没有人当面说出来拆台的话,但背后有不少风凉话都辗转吹进了她的耳朵。郝摇旗的嘲笑使她很生气,但是她不肯当着众多亲兵的面前责备他,只是用冷静而温和的口气说: 

  “摇旗,你是‘闯’字旗下的老人儿,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说打仗不是女人的事儿,难道红娘子不能带兵么?她的弓马武艺不如男子么?就以慧英们几个丫头说,打仗行不行?”

  摇旗说:“娘儿们也有能打仗的,但叫鸣的总是公鸡,下蛋是母鸡本行。看牴架,也只有公羊行。”

  高夫人在微笑中含着严肃的神色说:“摇旗,你瞧着吧,休要胡说!如今刚刚成立健妇营,才在操练女兵,别人闲磕牙不打紧,你不是无名小将,跟别人一样说这话不是存心泄健妇营的气么?”她又笑一笑说:“好吧,半月以后,我要带你一道去健妇营阅操,叫你不能不伸出大拇指头说好!”说毕,她将镫子一磕,率领着亲兵们扬尘驰去。 

  健妇营的五百名新招收的女兵,多是从洛阳的官绅大户中解救出来的粗使的丫头仆女,以及贫苦农家的女儿,还有一部分是备受虐待的童养媳,听说李闯王军中要成立健妇营,逃来投军。她们年小的十四五岁,年长的多在十七八岁,二十岁以上的非常稀少。有少数二三十岁的健壮妇女,死了丈夫,苦大仇深,生活没有依靠,又无儿女拖累,苦苦恳求收容。红娘子见她们命苦心诚,又都是粗手大脚,将她们收下,在健妇营中做饭,喂牲口,料理杂活,照顾少年姑娘们的生活,不着重要她们跟着大家练武,只要求她们略会使用兵器防身护体罢了。高夫人在十分困难中给健妇营调拨了二百匹战马,二十匹骡子。加上红娘子自己的女亲兵和从豫东起义部队中挑选的少数随父母起义的姑娘,都有自己骑的战马,所以健妇营实际有骑兵二百五十名。还缺少的战马,高夫人答应以后拨给。红娘子请求将慧梅给她作副手。高夫人同意了,还从老营马棚中挑选五匹好的战马交给慧梅,供她挑选的五名女亲兵骑用。健妇营的驻地离得胜寨有三里多路,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全是帐篷,周围用新砍的杂树和一道壕沟将营地圈了起来;营门口还用石头垛起来两个一人高的小碉堡,留有箭眼,每个碉堡中可以站三个人拉弓射箭。 

  高夫人来健妇营的时候,为怕惊动大家,事前不令亲兵们报知红娘子迎接。但她没有料到,早有站在高坡上放哨的健妇望见,因此红娘子来得及带领十来个头目和女亲兵在营门外列队恭迎。高夫人一看大家都是戎装打扮,披挂齐全,不禁笑着说: 

  “我原来怕你们迎接,偷偷前来,没想到你红娘子竟有耳报神,消息得的真快!”

  红娘子先向高夫人行了军礼,然后上前去扶高夫人下马,回头用责备的口气笑着说:“慧英妹,你真乖,事先不派人来传知一声,护着夫人的驾突然来到,使我几乎来不及恭迎。你存心要大姐的好看?”然后她回答高夫人:“夫人,我没有耳报神,倒是白天派有两名健妇在高处放哨了望,夜间派几名健妇不断在营外巡逻,所以有什么人走近我的营盘,我都能随时得到禀报。刚才我正要同慧梅带兵出操,得到禀报说有一群骑马的人,很像是夫人出得胜寨向这里走来,我便留下来了。” 

  高夫人含笑点头,带着十分满意的心情回头向随在她身后的女兵们扫了一眼,意思是说:“瞧瞧你们邢大姐,在带兵治军上多么出色,你们得好生学习!”随即她由红娘子陪着,看了看营门口左右两座小碉堡,张望一眼临时在营盘周围圈起来的鹿砦①和壕沟,走进营门。 

  ①鹿砦--用竹、木尖插在地上,或用树枝放在地上,在营外布成障碍,称为鹿砦。

  健妇营在一排排的军帐和大门之间有一片空地,虽系倾斜的山坡,却经过了初步平整,修好了道路,打扫得十分整洁。这片空地是那样宽敞,倘若一旦有紧急情况,五百名步、骑健妇可以全都在营中列队出战,不至于互相拥挤。健妇们已经由慧梅带去外边操练,营中只留下少数担任炊事的和看守营盘的值班妇女。几个在院中做事的健妇,由小头目一声口令,突然起立,齐整整地并排儿肃立无声,恭迎高夫人。高夫人向她们每个人都望了望,含笑点头,然后眼光又回到站在排头的小头目的脸上,感到好像在洛阳曾经见过,这小头目有十八九岁年纪,高条身材,长眉大眼,虽然由于长久忍饥挨饿,脸上尚有菜色和显得消瘦,但是十天来的新生活已经使她显得精神焕发,目有神采。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发慌,以为是自己的鬓发没有梳好或衣领没有扣好。忽然高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贱名叫王焕武?”

  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焕武?”

  慧英在一旁说:“我看过健妇营的花名册子,是火字旁的焕字,文武的武字。”

  高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名字倒怪好,只是不像是姑娘名字。”

  红娘子说:“她父母不愿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给她起个乳名叫做换。来到健妇营,既是投军,又要习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后边加个‘武’字,成了换武。造花名册的文书先生们说‘换武’二字不雅,将‘换’字改为人旁啦。其实呢,改不改都好,女人只要从军习武就不再给人们踩在脚底下过日子啦。” 

  高夫人向焕武问:“你家中还有啥人?”

  焕武的眼睛一红,说:“我家中没有人啦。爹娘给人家种地当牛马,去年都饿死啦;一个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没有回头,有人说也饿死啦。”说毕,两行热泪奔流到颊上。颊上的肌肉在颤动,明明是竭力忍耐着,没有痛哭出声。 

  高夫人对她安慰说:“别难过。如今,全家死绝的户到处都是,有的村庄里不见一人。你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论斤卖!”

  焕武哽咽说:“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到洛阳,我也是活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高夫人说:“好生练习武艺,替你的爹娘报仇,替千千万万做牛马的穷苦百姓报仇,替天下的妇女们争一口气。闯王常说:穷百姓世代受践踏,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能指望从刀枪林里闯出一条活路,从马上杀出个清平世界!”她继续往前走,向红娘子问,“她爹娘死后,她跟着谁生活?” 

  红娘子回答说:“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

  高夫人很觉诧异,问:“她男人怎么肯让她前来投军?”

  红娘子微微一笑,说:“她今年十九岁,她女婿才九岁,比她小十岁,听说还常常尿床。这儿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样,儿子十岁左右就娶媳妇,还有的六七岁就娶媳妇。媳妇一进门就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务活,也可以做地里活,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公婆都喜欢替儿子娶个年长十岁八岁的姑娘做儿媳,就为的帮助做事,好像是买个奴才。一代代传下这个坏风俗,所以公公扒灰的丑事许多人家有。有的儿媳妇有廉耻,不肯从,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气,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几个月前,焕武的公公夜间拉她,她有气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个趔趄,脸肿了两天,不好意思出门。自从那事以后,她公公怀恨在心,动不动就借题目骂她,用脚踢她,不给她东西吃。”红娘子叹口气,接着说:“她的婆家在洛阳城外。要不是咱们的人马打到洛阳,她不是给折磨死,就是自己寻无常。” 

  “她婆婆不管事儿么?”

  “听她说,她公公三十多岁,婆婆四十多岁,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猫一样。她哭着将这事告诉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叹口气说:‘有啥法子呢?别家也免不了这样丑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将一把磨快的镰刀放在床头,防备她公公半夜里再去找她。她对我说,要不是咱们的人马到洛阳,她迟早会用镰刀砍死扒灰的,跟着割断自己的喉咙。夫人,在咱们健妇营中,每个姑娘都有一本血泪账,不跟着咱们造反没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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