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4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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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甲赶紧说:“对东虏暂缓挞伐,先事安内,俟剿贼奏功,再回师平定辽东,陛下仍是中兴圣君,万世景慕。”
崇祯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自从松、锦失守,洪承畴投降满洲和朱仙镇溃败以来,他已经不敢再希望做中兴之主,但愿拖过他的一生不做亡国之君就是万幸。只是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现在听了陈新甲的话,他感到心中刺痛,低声说道:
“卿知朕心。倘非万不得已,朕岂肯对东虏议抚!四年前那次,由杨嗣昌与高起潜暗主议抚,尚无眉目,不意被卢象升等人妄加反对,致抚事中途而废,国事因循磋跎至今,愈加险恶。近来幸得卿主持中枢,任劳任怨,悉心筹划,对东虏议抚事已有眉目。倘能暂解东顾之忧,使朝廷能在两三年内专力剿贼,则天下事庶几尚有可为,只恐朝臣们虚夸积习不改,阻挠抚议,使朕与卿之苦心又付东流,则今后大局必将不可收拾!”
陈新甲说:“马绍愉大约十天后可回京城。东虏是否诚心议和,候绍愉回京便知。倘若东虏感陛下思德,议和出自诚心,则请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议,命马绍愉恭捧陛下诏书,再去沈阳一行,和议就算定了。”
“马绍愉回京,务要机密,来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后,再由朕向朝臣宣谕不迟。”
“微臣不敢疏忽。”
陈新甲从武英殿叩辞出来,由于深知皇上对他十分倚信,他也满心感激皇恩,同时也觉得从此可以摆脱内外同时用兵的局面,国运会有转机了。
崇祯随即乘辇回乾清宫。因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阁,直接回到养德斋。魏清慧回禀说刚才田娘娘差都人前来向皇上启奏,她今日吃了太医们的药,感觉比往日舒服,请皇爷圣心放宽。崇祯“啊”了一声,不相信医药会有效。但是他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骂道:“太医院里尽是庸医!”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他脱衣上床,打算睡觉。当宫女们退出后,他忽然想起来开封被围的事,又没有瞌睡了,向在外间值夜的太监吩咐:
“快去将御案上的军情文书全部拿来!”
第四十七章
在被围困的开封城中,一交六月,粮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一般小户人家简直没法过生活。有钱人家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越囤积,粮食越恐慌,粮价越上涨。粮商们因为粮食的来路已断,不愿把全部粮食卖完,往往借口没有粮食而把大门关了起来,哄抬市价。官府起初三令五申,严禁粮食涨价,要粮商一定得按官府规定的价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粮店闭门停售。随后官府就严禁粮商闭门停售,价格可以不限。这样一来,粮价就像洪水泛滥,不停地上涨。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买到粮食,穷家小户望天无路,哭地无门,只好等着饿死。
巡抚高名衡害怕这样下去,会引起饥民暴动,便将处理粮价的大事交给黄树经管。黄澎决定从严法办几个粮商,压住涨风。他很快就查明南门坊①粮行的掌柜李遇春是全城粮商中的一个头儿。此人因为一只眼睛下面有块伤疤,绰号叫“瞎虎”。他原来同黄澍手下的一些人颇有来往,自从开封被围,他在这些人的纵容下,操纵粮价,大发横财。自然,有些银子也到了黄澍手下人和各衙门官吏的手中。黄澍对李瞎虎同自己手下人之间的勾当也很清楚。但目前全城人心隍惶,如果不将李瞎虎这样的首要粮商镇压几个,可能会激起民变。
①南门坊--商店集中处叫做坊。开封有五门,各门都有一坊。南坊是南门内的粮店集中地。
黄澍事先禀明巡抚和巡按,亲自带领兵丁和街役,突然来到南坊李家粮行,将李瞎虎捉到,绑在十字路口,当着围观的人群摆了公案,亲自审问。李瞎虎睁眼望望,在黄澎左右见到好些熟识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于是他只得装出非常老实的样子,向黄澍磕头哀求,表示愿意献出几百担粮食,只求饶他不死。但黄澍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杀一儆百,也为了借粮商的一颗人头收买民心,怎么能够手软?他拿起惊堂木将桌子一拍,说:
“我今天不罚你粮食,就罚你一颗人头,以平民愤。还要拿你做个样子,看哪个粮商再敢闭门停售,哄抬粮价!”
这样,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开封在围城中粮价疯涨的罪责全推在以李瞎虎为首的粮商身上,当场将李瞎虎的头砍了。
经此一杀,果然各家粮行暂时不敢闭门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粮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买粮的人总是天不明就赶赴五坊,家家粮行前都是拥挤不堪,挤不到前边的就沿街排队。实际上多数人买不到一粒粮食,只有那些力气大、会挤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买到一点。每天都有人为买粮食而打架斗殴,每天都有人被踩伤,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众多的平民百姓既无钱买粮,又买不到粮,每日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个半饱。城内原有许多空旷的地方,长着野草。近日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没几天就被挖光了。如今开封的人心与前两次被围攻时大不一样。那时开封城中不怕缺粮,如今缺粮了。那时许多老百姓听了官府宣传,都以为李自成的人马奸掳烧杀,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与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经过了这几个月,人们逐渐看清,闯王的人马其实军纪甚好,十分仁义,只有罗汝才的人马骚扰百姓,掳掠妇女,但他的人马也得听闯王的军令,也许闯王会不让他的人马进城闹事。因为缺粮已成现实,又有了这些想法,开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对于守城之事不再热心,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在饥馑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闯王进城。
张成仁家里在五月底的时候用各种办法存了点粮食。那时当铺还收东西,他家里能够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把所有的钱都买了粗细粮食。近来勉强度日,一日只吃两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头子有病,能够吃点细粮;五岁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让他多吃一点,别人全是半饱,眼看着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来。
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啃黑馍,老头子望望大家说: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粮食你们吃罢,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说着,用他干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块黑馍掰开,偷偷地分一大半给五岁的孙子小宝,一小半给八岁的孙女招弟。孩子们正吃着,香兰看见,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还想打小宝,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扬了扬,放了下来。招弟平常就吃不饱,现在爷爷塞给自己小半个黑馍,还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来。祖母看着伤心,也大哭起来。香兰心中后悔,也忍不住哭起来。老头子在一旁流泪叹气,伤心地责备香兰:
“迟早一家都会饿死。是我给孩子们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让孩子们渡过这场大劫,咱们张家就有一线希望。”
这时,恰巧霍婆子从外面回来,照例又来到后院,把外边的消息告诉张家。她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便告诉他们:明日东岳庙施粥,每人一碗。她说她是要去的,又劝张成仁的母亲和香兰也去。起初香兰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说: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脸皮一厚,拿着碗挤进去,人家施舍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兰心想,小宝和招弟确实也饿得够可怜了,如能领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点,回来救一救孩子们也是好的。这么想着,她就决定要跟霍婆子去。张成仁的妹妹德秀听说嫂子要去,又想着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饥饿,便对母亲说:
“妈,我也随着你们一道去。”
霍婆子说:“姑娘,你只管拿着碗去。乱世年头,讲什么大闺女不能出三门四户。常言道,‘大街上走着贞节女’。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么?何况这是领粥去,又不是去闲逛大街。像我这个人,三十多岁时就守寡,婆家娘家全无依靠,既要为丈夫守节,又要吃饭,十几年来自家天天抛头露面,为生活奔波。尽管我串东家,走西家,可是没人对我拨弹一个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着你,你明天只管去。”
德秀的妈妈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又想着孩子们确实快饿倒了,就同意让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还不明,东岳庙东西长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墙而坐的都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的饥民。到处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叫着饿,还有抽泣声、啼哭声、呼喊声、吵嚷声。人越来越多,到底有几万人,谁也不清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磁碗。开封官府故意在东岳庙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实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责。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为什么不分在十个八个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后,不是方便了百姓么?所以领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怀着对官府感恩的心情而来,后来看到人这么多,而且越来越多,大家就开始抱怨起来,说:“像这样情形,有多少人能领到一碗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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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以后,饥民更从各个方向像潮水般地汇集到东岳庙来。东岳庙附近本来已经人群拥挤,密密麻麻,不能透风,可是外面的人还在挤进来,已经有老人和小孩被挤伤。挤倒,然而很久都没有开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时过后,上边烈日当空,人人饥饿干渴,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终于等到了施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向前拥挤,每个人都伸长干枯的手,每个手上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磁碗,每个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别人更长一些。可是许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挤不上去,反而被别人挤往后边,有的被挤倒地上,随即发生了互相践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为人群拥挤而互相厮打。哭声、骂声、惨叫声、厮打声,混成一片。
香兰半夜就起来准备,她用杂面蒸了几个馍,留给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宝,一人一个,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个,然后随着霍婆子出门。在出门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宝一眼,在小宝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庞,她止不住滚下眼泪。
天色麻麻亮,还有星星。在往日这个时候,院子里已不断地有鸡叫声。如今所有的鸡都被杀了,反正自己不杀,别人也会偷,而且留着也没有粮食喂。杀了以后,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几天,但从此小宝就没有鸡蛋吃了,院里也再听不到一点鸡声。她们在寂静中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那只小花狗也跟着她们跑到大门口,但是她们走出大门后,它却不敢跨过门槛,胆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赶快退了回来。三天以前,大黄狗被几个兵了闯进来硬行拖走了,拖走时一路惨叫,直到走出大门很远,还从胡同里传来可怜的叫声。这给小花狗的印象很深,从此只要有生人来,它就夹住尾巴,浑身打颤,赶快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