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4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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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不愿离开家,如果当时去了,如今也穿上号衣,或者在身上缝一个布条,自然会安全多了。他尤其羡慕王铁口。过去他们两家相处虽很和睦,王铁口也替他办过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对铁口总有些轻视,认为他是一个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张成仁却是圣贤门徒,簧门秀才,走的科举“正途”①,日后就是举人、进士,光前裕后。谁知王铁口因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艺,如今在陈永福军中受到重视,比他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间,许多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默默无言,夹在王铁口和德耀中间往家走去。
①正途--明代因重视科举,由科举出身做官,称为正途。
转过了孙铁匠那个铁匠铺,他和德耀、铁口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铺板门用铜锁锁着,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又往前走了不远,听见一片大人小孩的哭声从胡同中传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惨不忍闻。他们都十分惊恐,那哭叫声分明是从自家院中传出的,也有些哭叫声是从左右邻舍中传出的,中间还夹着妇女和老人的哀告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往前走几步。看见自家的大门和左邻右舍的大门一律洞开,与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军队在里边出出进进,同时也听到了兵丁的威逼声和吆喝声。他们越发惊恐了,赶快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张成仁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厉害,腿又发软,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来开封城中,常常发生抢劫案子。夜间常有兵了和义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和银钱抢走,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特别可怕的是开封城中已经有不少地方在夜间被兵丁冲进院子,把人拉走、杀掉,分吃人肉。尽管在这一带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因为到处传说,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较少的人家这时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几家院子打通,互相帮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来张成仁家的院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来霍婆子住的两间东屋,有一间已经拆毁,和东邻接通了;西边有一段小的院墙也拆了一个豁口,可以和西邻随便来往。
张成仁等一进前院就看见有许多兵丁正在东边邻院到处搜粮。还有几个兵了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两只胳膊,另外一个兵拿着一把纳底子的长针往小孩的皮肉里面刺,已经刺进几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边哭着求饶。但兵士们毫不心软,根本不听。那个拿针的兵丁嚷着:
“你们说不说?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你们不说,我就再刺一根。”
于是一根钢针又刺进小孩的皮肉里。小孩放声哭叫,惨不忍闻。大人们拼命磕头,为孩子哀求饶命。
王铁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暇多管,就直往二门里边走去,听见上房里头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张成仁和德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王铁口明白这时候不能对兵丁们有一点触犯,否则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宝剑插进鞘中,又小声叫德耀也把刀插人鞘中,然后厮跟着走进上房。
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了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设一点灰暗之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鸳。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说:“我就住在这个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这一位是张秀才,是这院里的房东,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现在这个小孩子,是我干儿子。我自己没有儿子。这个小孩如同我亲生儿子一样。请老兄高抬贵手,不要逼他们太甚。也请老兄关照弟兄们,不要再搜粮了。这位张秀才,地无一亩,又不经商,靠教蒙馆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贫寒,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存的,有时我从军营回来,带点东西救救他们一家的命。老兄千万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他们。”
军官听王铁口说得很诚恳,就马上挥手让兵丁们停止搜粮,并且对王铁口说:“不瞒王老爷说,我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万不得已,拿着令箭,到处搜粮。许多街道已经搜了两遍。这条街道没有大户人家,是一条穷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来搜粮。如今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尊驾的佛面上,我们就不在张秀才的家中搜粮了。听说尊驾在镇台衙门人缘极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总社李老爷那里,话也可以随便去说。我这小小的军官,以后仰仗尊驾看顾的日子多着呢!”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对一个小头目说:“怎么?还在敲敲打打干什么?”
小头目说:“这个地方敲着是空的,粮食一定埋在这个地方。”
张成仁一听骇慌了。他确实有一只缸埋在那里,其中盛着半缸粮食。不料他正在着慌,忽听王铁口打个哈哈说:“什么粮食!那个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随即又递眼色给那军官。军官挥挥手说:
“管他下边空不空,说不搜就不搜了。你听我的,给王老爷一个面子。”
那小头目不敢再敲,但显然很不满意。王铁口见状,把那军官的袖子一拉,说:“请到西边屋里说句话。”
军官随着他到了西屋。王铁口从袖中取出一两多碎银子,说:“老兄请不要嫌少,我今日回来就带了这么一点散碎银子,请收下让弟兄们随便喝杯茶吧。”
军官不肯要,说:“我知道你们文职军官也很穷,欠饷很久,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王铁口硬把银子塞进他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是弟兄们总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话说。”
那军官方把银子揣进怀里,恭敬而亲热地说道:“请王老爷吩咐。”
王铁口说:“如今到处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积阴德的时候。阁下年纪很轻,趁此时候,多救几条人命,积下阴德,就可以逢凶化吉。开封解围之后,一定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我说的这些都是良心话,也是经验之谈,请不要当成耳旁风。”
军官叹口气说:“王老爷说的完全是真实话,我们这些当兵当官的何尝不知。我们现在困守开封,每天搜粮,起初名日买粮,实际也是敲诈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处搜寻粮食,天天都逼死人。况且把别人的粮食搜来,我们有了粮食吃,老百姓就只好饿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几十根大针,又惊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饥饿,过几天也很难再活下去。这事情我们过去从来没做过,如今就天天做。许多殷实人家,一天几次被搜,这一股兵了搜过,那一股兵了又来。老百姓恨死我们,私下都在议论:‘保开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爷,说句良心话,如今开封百姓,恨兵不恨贼啊。”
王铁口点点头:“你算是把话说透了。确实我也常听说,百姓不恨贼只恨兵。说恨兵也不完全对,因为兵是没有权的,上边指到哪里,你们走到哪里,说到底还是恨上边。可这是咱两个的体己话,对别人是不好说的。我也是一名官员,不应该说这些话。可是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将来百姓会恨死我们,恨到无可再恨的时候,会与我们拼命,同归于尽,那时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时神色沉重,饱含感情。那年轻军官听了十分感动。两个人又感叹了一番,然后一起回到上房。兵丁们都在坐着等候。那年轻军官挥挥手说: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来啦。”
兵丁退出以后,到了邻院。这时东西两邻继续哭声连天,听着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东邻的一个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独苗;西邻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如今这东西邻四个孩子都在被兵了不住地用钢针刺进皮肉。在哭声中还夹杂着鞭子打人的声音、叱骂的声音、威逼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哭声、叫声和哀求声也混在一起。张成仁实在不忍听,对王铁口拱拱手说:
“王大哥,你会说话,又是一位官员,你帮邻居们去讲讲情吧。”
王铁口使个眼色说:“你真是书生!如今什么时候,各人自顾不暇,你还想叫我去替别人讲情!我们现在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能够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觉得王铁口的话说得很对,都不敢再提邻居家的事了。小宝还在奶奶的怀中哭泣,奶奶说:
“小宝,你捡了一条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刚才说了一句谎话,说你是他的干儿子。你现在给他磕个头,真的认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说着,把小宝推出来,向铁口磕了个头。香兰让招弟也跪下去给铁口磕了个头。铁口从怀中掏出来一包粮,说:
“我今天弄到了这点粗粮,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粮递给张成仁,成仁夫妇和奶奶都千恩万谢。成仁又问道:
“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