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6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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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又沉默片刻,突然站立起来,在屋中低头仿惶,深深地叹一口气。
宋献策心中大惊,跟着站起,退避墙角。他虽然投奔皇上于初入豫西的困难日子,献《谶记》首建大功,以后被皇上倚为心腹,与牛金星成为大顺朝草创时期的左辅右弼,但是他深知自古至今,伴君如伴虎,随时都容易忠言见疑,正直招祸。是不是因他说出了各地人心不服的实际情况,招惹皇上的心中不快?是不是他近来曾谏阻皇上东征已经使皇上不高兴,如今东征第一天,他又说出了使皇上扫兴的话,将会遭到严责?刹那之间,他不能不想到,自从去年十月攻破西安以后,开始有大批明朝的官吏降顺,进入山西后第二批官吏降顺,进入北京后又有第三批。凡是新降官吏,都喜欢对新主阿谀奉承,歌功颂德,借以攀龙附凤,飞黄腾达。而皇上喜欢听新降诸臣阿谀逢迎的话,对不合心意的话就不愿听了。决定向北京进军,以及攻破北京以后的种种失计,都由于皇上的心思变了,不听他的谏言。如今……李自成停住脚步,轻轻地感叹一声,转回头来叫道:
“献策!”
“微臣在!”
听皇上的声音平和,宋献策的心头上蓦然轻松,赶快问道:“陛下有何面谕?”
李自成尚未说话,一位御前侍卫亲将在帘外禀道“启奏陛下,刘体纯有紧急军情禀报!”
李自成回答:“叫他进来!”
李自成与宋献策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不做声了。
刘体纯被引进来以后,先向李自成叩头。不听到皇上吩咐,他不敢起身。李自成猜到不会有好的消息,轻声说道:
“二虎,站起来吧。有什么紧急消息?”
刘体纯叩头起身,站着说道:“我们派到山海卫城中的细作回来一个,向臣禀报,说吴三桂已经向满洲借兵了。”
李自成表面照常,心中大惊,不由得向军师望了一眼。他又向刘体纯问道:
“满洲兵现在何处?”
“回陛下,满洲兵消息,在山海城中传说不一。有人说满、蒙、汉八旗兵正在向沈阳集中,有人说八旗已经出动。近几年来,满洲人对关内的朝政大事,军旅部署,随时侦探很明,我们却对满洲的动静不很清楚。崇祯十几年中,东虏几次进入长城,事先明朝都没防备,就因为侦探不灵,等着挨打。何况我大顺朝一直在内地对明朝作战,没有将满洲放在心中;进入燕京以后,才明白我朝的真正强敌不是明朝,是满洲人。我们平日听明朝的各种消息很容易,如今事到临头,探听满洲方面的消息十分困难……”
李自成已经明白刘体纯要说明的是什么困难,他急于要同宋献策商量紧急大事,不要刘体纯再往下说,吩咐说:
“二虎,你去休息吧。要继续多派细作打探吴三桂方面的各种动静,不怕多花银子。我是大小战争中滚出来的,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情况不明,两眼黢黑!”
刘体纯退出以后,李自成叫军师坐下,叹了口气,说道:
“献策,这次东征之前,满朝文武,谏阻孤东征的只有你与李岩二人。看来你们的谏阻是有道理的。如今应该如何才好?”
宋献策坐了下去,沉默片刻,不敢急于回答,也不敢说出他的真实意见。李自成见此情况,催促道:
“有话你不妨直说。今日是大军东征的第一天,离山海卫尚远;到两军交战时候,你说出来就晚了。”
宋献策看见皇上此时确有诚意询问他的意见,虽然他仍然害怕出言招祸,但是身为军师,三军生命所系,大顺国运攸关,他又略微迟疑片刻,说道:
“此事关系极大,臣不敢直言。”
“你说吧。只要有道理,孤一定听从,纵然说错了,我决不怪罪于你。”
宋献策认为这是他再一次谏阻东征的一个机会,如果放弃这个机会,他必将留下终生悔恨。他抛开顾虑,恳切地对李自成说道:
“陛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皇上对于我军进入燕京之后,士气迅速低落情形,知之甚悉,故不得不御驾亲征,借以鼓舞士气。此种苦心,臣私心感动,几乎为之落泪。然而对知彼而言,最为缺乏。目前看来,满洲兵在何处,是否已经出动,打算从何处进犯幽燕,是否与吴三桂已经勾结一起,凡此种种实情,我朝全然不知,如在梦中。自古用兵,在出兵前十分重视‘庙算’。孙子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请恕臣死罪,容臣在大战前得尽忠言,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你说下去,说下去,有话直说不妨。”
宋献策说道:“数年来,陛下兵锋所至,无不克捷。往年兢兢业业之心渐少,听阿谀颂扬的话日多。从渡河入晋以来,陛下与左右之人,都以为天下已经到手,只等到燕京举行登极大典,就有了万里江山,江南各地可传檄而定。等到吴三桂坚不投降,才有讨伐吴三桂之议,而如此大事,群臣中向陛下谏阻者寥寥无几。直到此时,群臣中都认为吴三桂对我大顺不过是癣疥之疾,而没有看到我大顺军进入幽燕,占据北京之后,明朝已亡,能与我朝争天下的强敌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可是由于多年积习,内地汉人总是将满洲部落看成辽东夷狄之邦,非腹心之患。正所谓一叶蔽目,不见泰山。目前,东虏是否已经同吴三桂勾结一起,不得而知;东虏的八旗劲旅是否已经出动,不得而知;满洲兵将在何时何地同我进行恶战,不得而知。因为我对敌人动静茫然不知,冒然孤军东征,所以就没有‘庙算’,正如古人所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请陛下听从臣再一次披沥陈词。”
李自成的心中蓦然震动,且有点生气,将眼一瞪。他的左眼下边,离眼球半寸远处,在第一次攻开封时留下的箭伤疤痕,在眼睛怒睁时特别怕人。他没有大怒,用冷冷的口吻说道:
“今日是东征的第一天,你专说扫兴的话!”
宋献策立刻跪到地下,颤声说道:“臣死罪!死罪!”
李自成没有再说别的话。有一个片刻,他望着跪在地下的宋献策,既没有对他说什么责备的话,也没叫他平身。虽然来献策说出了许多使他大为扫兴的话,分明已经断定东征必败,但是军师的话确实都有道理。这时,他忽然看见,宋献策的两鬓上有了许多白发,下巴上也有一些白须,而三四年前,并不是这样的。自从崇祯十三年十月间宋献策到他的军中,不但向他献上《谶记》,立了非凡大功,而且在重要谋略上,在帮助他进行大顺军的新建制上,都献出了心血,非一般文臣可及。他想了一想,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也是出自忠心。快坐下,孤不会怪你。孤有重要话问你,快坐下吧。”
宋献策叩了个头,重新坐下。李自成紧皱双眉,小声问道:
“军师,你是孤的股肱之臣。崇祯十三年,孤初入河南,正是困难时候,牛金星来到军中,紧接着你也来了,又接着是李岩来了。可以说是风云际会。几年来同心同德,共建大业。目前东征胜败,大业所系。你替孤拿个主意。”
宋献策看出来李自成的心中仿徨,仗着胆子说道:“请陛下拿出壮士断腕决心,传旨停止东征,三万人马在通州准备迎敌,三万人马回燕京准备守城。”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道:
“不行,此计孤不同意!”
宋献策不敢驳辩,胆怯地问道:“陛下有何睿见?”
李自成紧皱双眉,神情威严,小声说道:“献策!你想想,如今大军已经启程,天下臣民皆知,消息也已经传往长安,连吴三桂那方面也知道了。事已至此,不见敌而忽然退兵,自毁士气,自乱阵脚,自损声威,自古无此用兵之道,不仅见笑于今世,也将贻讥于后人。现在东虏方面,尚无确报,也许尚未出动。孤决定趁将士们因孤亲自东征,士气转盛,可以一战。倘若不乘此一战,士气再低落下去,想鼓起来很难,惟有在燕京等着挨打。为今之计,应该趁满洲兵尚未来到,我大军迅速进到山海城下,迫使吴三桂向我投降;如不投降,就一战将其击败。然后,马上回师,与东虏决战。这是孤的主意,你看如何?”
宋献策不敢回答,只佯装沉思不决。
李自成知道局势确实危险,但又不愿停止东征,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说道:
“献策,东征之举不能中止,一中止即葬送了国家威望,破坏了全军士气。在此情况之下,你用笔记下来,马上去办。今夜就完全办妥,将孤的谕旨迅速发出,不可耽误。”
“遵旨!”
因为今日是在行军途中,并非战场,所以御前官员们在李自成驻地正厅中除陈设御座外,在另一张桌上陈设笔砚,以备使用。宋献策走到陈设笔砚的桌边,打开墨盒,膏好毛笔,摊开一张笺纸,回头望着李自成说道:
“请陛下谕示。”
李自成说:“你记清楚,第一件事,传谕保定刘芳亮,立即调集两万精兵,交谷可成率领,火速赶来燕京,不可迟误!”
宋献策迅速记下皇上原话,复述一遍,随即停笔恭候。
李自成接着说:“传谕驻荆州权将军袁宗第,如左良玉在武昌无重要动静,望将湖广军民诸事交白旺处置,袁宗第本人速调集五万精兵星夜赶往河南,镇压叛乱,即在河南等候后命。”
宋献策一边记下上谕,一边在心里感到欣慰。他深知袁宗第是一员虎将,携五万大军回师河南,不但河南的局面不致糜烂,而且对黄河以北的战事也随时可以救援。他将口谕记录念了一遍,又一次停笔恭候。
李自成又吩咐道:“向天佑阁大学士传孤谕旨,催罗戴恩押运金银珠宝速回长安,如尚未走尽,必须悉数启程,妥运无误。这是一件大事。还有第二件,燕京各城门严禁出入,不许官员外逃。第三件,将城中存放的红衣大炮,全交李岩迅速运到城上,安好炮位,检查弹药,擦净炮膛,宁可备而不用,不可临时慌张……”
宋献策不觉说道:“是,是,非常重要!”
“啊,还有一件大事,孤几乎忘了。”
“请陛下谕示。”
“传谕留守长安的权将军泽侯田见秀:张献忠已在四川成都建立大西伪号,派重兵驻在广元,又派出一支人马进犯汉中。田见秀务必速派得力将领,剿灭进犯汉中一带的张献忠零股逆贼,夺取广元,并作好准备,俟孤回师长安以后,即派大军入川,扫荡献贼,不使其割据一方,为患将来。”
宋献策将记录恭述一遍,问道:“还有何谕示没有?”
李自成说:“没有别的紧急事啦。你回到随征军师府,将这几道谕旨办妥,晚膳后送来,孤看过以后,由你军师府连夜发出,不可迟误。”
宋献策马上回到随征军师府,屏退闲人,只将两位机要书记官叫到面前,从怀中取出皇上的绝密口谕记录,命两位机要书记分别拟好谕旨稿子。宋献策将稿子仔细看过,改动几个字,使之更符合皇上平时说话的口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