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应犹在-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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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友,有礼了。”匀子对崔莞轻轻颔首,低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和蔼。
崔莞怔怔的望着石阶上伛偻的身影,心头猛地一缩,倏的狂跳起来。
匀子,天下第一贤士,匀子!
是她心心念念,欲拜在门下的匀子!
不会错的,上一世临死之前的某一日,她曾远远见过前来建康的匀子,即便当日万人空巷,她在栋临街的酒楼上,仍是看清了这位天下第一贤士的容貌。
高冠博带,银发如丝,即便一张面容饱经风霜,可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深邃明亮,蕴着仿佛看透世间万物的睿智与对世人的怜悯慈爱。
就是这双眼眸,令她记住了匀子之名。
更是这双眼眸,成为她重回世间后,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雍城至临淄,步步艰辛,均是为了想方设法,投入匀子门下,而今,他就在眼前,如此之近。
崔莞掩在长袖下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颤抖,她唇角紧抿,胸口跌宕起伏,尽全身之力,方压住狂蹦乱跳的心。
“崔挽见过匀公。”她慢慢地抬起双臂,左手掌心覆在右手背之上,手藏广袖中,举至前额,缓缓地弯下身,直至与地平齐,顿了一顿,继而又缓缓起身,手随身动,再次齐眉,方慢慢敛回身侧。
这是极为庄重的揖礼,此礼极为苛刻,容不得一丝一毫偏差,若不然便成了画虎反成犬,不伦不类。
可崔莞的举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根本寻不出半点失误之处。
匀子抚着胸前斑白的三尺长须,和蔼的点了点头,明亮的双眸环视众人一圈,最终落在崔莞华光熠熠的小脸上,和声说道:“小友方才一席话,如暮鼓晨钟,让老朽茅塞顿开。”
“阿挽愧不敢当。”崔莞垂下头,又作了一揖。
她拿不准匀子心中所思,此时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仿佛看出崔莞的心思一般,匀子含笑摇了摇头,移目看向众人,开口言道:“老朽入稷下已四十有七年,蒙世人厚爱,任学宫祭酒也有一十九载,老朽时常深夜静思,而今之世,比及古来,是盛还是衰?若为盛,因何学宫年年开讲,得以入门者却是日渐稀少?若衰,又当如何重振诸子百家,为世人传下圣人哲礼?”
说着说着,他又将目光移回崔莞身上,继续言道:“时至今日,老朽方明兮,过往苦思,不过是一叶障目。”
话毕,匀子向众人愧道:“昔日,老朽早已明了这番道理,非但是老朽,想必诸位心中甚明者亦不在少数,可却无人敢提及,因何之故?皆为名也,老朽亦然。而今受小友一席话,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老朽,愧矣。”
匀子素来不是多言之人,能当众说出这番话,已是十分难得,他歇了几口气,沉哑的声音朗朗而起:“故而,老朽决心,复学宫之始,今日起,但凡心向稷下者,均可入门,来去皆随心,进出无阻拦,稷下之魂,仍存世间!”
匀子之声,远远传开。
“稷下之魂,仍存世间!”崔莞扬声附和,再度抬起双手,举至前额,向匀子,向稷下学宫,深深一揖。
非但是崔莞,在场的学子儒生,均与她一般,大声附和,同时躬身向着以往心目中可望不可即的稷下学宫,庄重的行了一礼。
匀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他捂嘴咳了几声,正欲再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陡然打破了着安静肃穆的气氛。
一道道含愠的目光遽然射向那抹越奔越近的人影。
“卫临?”
看清来人的刹那,崔莞不禁轻呼出声,好在此时众人的心思均放在急急奔来的卫临身上,并未有人察觉。
卫临奔到崔莞身前莫约十步之处,这才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止住脚步,缓了缓急促的气息,慢慢走到石阶下,一抬眼,便看见了匀子与那三名中年学士。
“小人见过匀公,见过诸位学士。”身为秦四郎的贴身护卫,卫临曾随秦四郎一同拜访过匀子,自是认得这位天下第一贤士。
“不必多礼。”匀子点头,他虽不认得卫临这么一个小小的护卫,却是知晓他衣襟旁那枚显眼的徽纹,“不知秦尚小友,今日因何缺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诸子台上动天下(上)
“郎君久病未愈,无法亲聆匀公教诲,特命小的前来告罪。”卫临垂首,沉声应道。
闻言,匀子叹了一声,而后道:“无妨。”语气中透出一丝惋惜之意。
秦四郎的帖子,是他亲手所写,足以见得这位天下第一贤士对秦四郎颇为看重,赞赏。
本该传完话便退下的卫临,仍旧站在原处,他自袖中取出一封柬书,双手呈至头顶之上,道:“除此之外,小的仍奉郎君之命,送来荐帖一封。”
匀子扫了一眼卫临手中的柬书,对身旁那名方脸的中年学士轻轻颔首。那名中年学士便走下石阶,接过了卫临手中的柬书,返回匀子身旁。
随着匀子打开柬书,卫临也张口说道:“郎君有言,雍城崔挽,才识出众,高情远致,可入稷下也,特为其荐名。”
卫临的声音不似崔莞,略显浑厚,又因他善武,内劲充沛,出言时即便刻意压低声,亦比崔莞传得广。故而,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崔莞并非无帖无荐之人。
即便方才匀子曾言,日后稷下之门尽敞,往来无阻,但到底是刚刚出口,即便令人心潮澎湃,却未有几分震撼。可崔莞一事不同,且不说一切皆因此事而起,自崔莞被阻门外,与中年学士的问答,又潇洒自在的踏下青云阶,朗朗道出那番惊世之言,林林种种,已然撼动了众人的心。
而今卫临的一番话,让在场之人皆明,眼前这挺立如松竹的少年,果然不是无德无识之人。
除此外,柬书的出现,更是让崔莞得以名正言顺的踏入稷下学宫,若有朝一日,她跃然成名,史书上留下的也定是辉煌一笔,而非以诡辩强入学宫的污痕。
匀子览过柬书,而后递给身旁的方脸中年学士,抚须颔首,低哑的声音缓缓传开,“崔挽,可入学宫。”
这便是承认了秦四郎柬书,若稷下学宫的规矩未改,凭借此言,崔莞甚至可免去稽核考查,径直登上诸子台。
即便此时人人得以进出,可在众人眼中,也为天大的殊荣也!
崔莞牙关紧咬,强忍下眼底喷涌的涩意,抬手向匀子行了一礼,“挽,从也。”
平静淡然的声音,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旁人或许难察,于耳清目明,看透世间百态的匀子而言,却是心知肚明。他又一次颔首,抬眼望向松柏之下,翘首以盼的诸子,再道:“天下学子,均可入学宫。”
“学生,从之。”
一道道整齐的揖礼,宏亮的呼应响彻四面八方,回荡在质朴苍劲,浑厚庄重的稷下学宫上空,仿若一支饱含浓墨的笔,重重的在稷下学史上留下了崭新的,不可磨灭的一笔。
匀子脸上浮起一抹慰藉的笑容,他最后看了崔莞一眼,长袖一扬,拄着拐,缓缓转身,慢慢的向学宫内行去,亦如来时。
那三名稷下学士随行两名,余下方脸学士仍旧守在门前,接引入门学子。
“阿挽。”待匀子走后,卫临方出声,低低的唤了一句。
崔莞面容含笑,淡淡的向一旁施礼的学子回了一礼,随后便以眼神示意卫临先退到别处再说。
两人所站之处正是石阶前方,但凡要入学宫之人,均会从身旁路过,对崔莞鄙夷轻视的学子儒生们一改前举,此时对她乃是心悦诚服,每每路过一人,便会颔首致意,更甚者还会抬手作揖。
毕竟,若无崔莞,有些人,兴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踏入学宫半步。
受了礼,崔莞少不得要还礼,如此一来,谈话也有诸多不便。
卫临自是看在眼里,于是便随她一同走到了慢慢变得空无一人的松柏之下。
“秦四郎君怎会缺席?”崔莞自知时辰不多,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我方才已言明,郎君身子不适……”卫临早已料到崔莞会有此一问,心中斟酌好的说辞下意识便出了口,可话到一半,便被崔莞打断。
“卫大哥。”她郑重的开口,沉着言道:“秦四郎君的身体究竟如何,你我心中自知,所以卫大哥不用以此来敷衍阿莞了。秦四郎君一路相护之恩,阿莞心中不敢忘却点滴。”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秦四郎出了何事,她愿助之。
崔莞所言,令卫临心中不由一松,整个人霎时跌坐在一张干净的几面上,这段时日,昼夜不分的赶路,早已让他精疲力竭,眼下浑身上下酸软不已,全然顾不上风度仪态了。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息,抬眼对上崔莞含忧带虑的眸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先进学宫,我在此等你,一切待学宫闭门之后,再详谈。”说罢,他生怕崔莞不愿,又道了一句:“此乃郎君嘱咐,卫临莫敢不从。”
目及卫临眉宇间的坚持,崔莞垂下双眸,无奈的叹了一声,点头应道:“那便如此罢。”
言毕,她深深看了卫临一眼,转身大步往稷下学宫走去,由于无需验帖,学宫门前的学子已无多少了。
望了望四下,崔莞的步子加快了几分,就在她即将踏上石阶时,卫临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阿莞,郎君之名,尽系你身,万不可再藏拙了。”
崔莞脚下一顿,却未回头,甚至连话都未言一句,顿在半空中的纤足,重重地落在了石阶上,登阶而行。
即便如此,卫临脸上亦浮起一抹会心笑意,他知,崔莞必定不会让郎君失望,她乃郎君举荐之人,一旦名扬天下,便是郎君不曾亲入学宫,也可获慧眼识珠之名。
这于现下的郎君而来,是极大的助力。
崔莞不知卫临真正的心思,以为他只是为秦四郎传话罢了。
她走到檐下,临入门时,对那方脸中年学士抬手作揖,“挽方才所言,尚有不妥之处,先生莫怪。”
见状,那中年学士的面色不由缓了几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无妨,且入罢。”
崔莞颔首,拂袖正袍,方抬足,真正的跨入了稷下学宫。
☆、第一百六十五章 诸子台上动天下(中)
稷下学宫内十分宽敞,崔莞连入三门,绕过立于门前的山水影壁,眼前陡然一阔。
只见广宽的庭院中间,立有一座莫约高三尺的圆形石台,这座石台几欲占据了大半个庭院。石台之上,分东西两面,设几,摆席。
一人一几,一人一席,而今已然快坐满了。
如此看来,匀子之言倒也不假,心中早有念头,只是不敢轻易更变千百年衍出的门规,而她的一番话,恰好给了匀子一个时机,就好似困顿欲眠时,有人递来了一只软枕。
若不然,这多出的数百近千张几席,又岂能如此迅速的加设在诸子台上?想必匀子决心离席之际,便下了指示罢。
崔莞略扫了一眼,便往东边的石阶走去,踏过九层小阶,方算是真正登上了诸子台。
她的步伐极轻,打算就在后方随意寻一席位坐下便是,不料刚走两步,便听见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飘传开,“雍城崔挽,可入东三席。”
唰唰唰,霎时间,诸子台上近千双目光,齐齐看向站在最后方那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
凡是东、西两面前十席,所坐之人无一不是当世大儒贤士,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