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花煞-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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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已经到胡地家去慰问过的人,为了亲眼目睹蒋主席的墨宝,再次涌到胡地的灵堂。
没有人对蒋主席的真迹表示怀疑,除了一名曾在南京见过蒋主席手迹的人私下对人说过:〃怎么蒋主席也写起行书来了?〃
胡地的丧事操办得甚至比他设想的还要好,早在垂危之前,胡地就向别人表达了他想在死后很好地风光一下的愿望。〃人活一世,死就只有一次,既然只有一次,就不应该太马虎。〃胡地对自己的葬礼有过非常具体的设想,在他的晚年,不惜花巨资和各界的名人交往。胡地的好客和乐意大把花钱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那些失意的正做着寓公的昔日权贵,像洋人一样纷纷赶来梅城避暑。因为有了胡地的缘故,梅城中的普通老百姓,不再是只能在报纸上见到那些大人物,人们不仅知道了那些大人物的高矮肥瘦,甚至知道他们的嗜好,知道他们喜欢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
胡地生前的富贵以及死后的荣耀,和他早年经受过的苦难,形成尖锐的对比。多少年过去以后,人们注定还将向他们的子孙谈论胡地辉煌的葬礼。胡地的丧事成了梅城四周穷人的节日,从开吊起,一直到出殡结束,四乡的穷人蜂拥而来,兴致勃勃地享受免费供应的宴席。从胡地家的大门口一路延伸出去,到处都排着八仙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人坐满了就开席。在大办丧事的那几天,全城的厨师都被聘来掌勺。屠夫杀了无数头猪,好几条牛,几十头羊,鸡鸭鹅不计其数。整船的鱼虾从乡下送了来,还有整船的时鲜蔬菜,整船的米酒和那种酒精度高得火柴一擦就能烧着的烧酒,整船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除了数不清的人赶来吃白食,还有数不清的人赶来找活干。有时候干活的正巧就是那些吃白食的,因为吃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们不甘心排着队苦苦死等,索性组织起来自己动手。
梅城从来也没有像胡地刚死的那几天那样生气勃勃过,人们奔走相告,专捡能占便宜的地方钻。浴室虽然临时涨了价,但是人们可以用记账的方式,先跳到池子里把澡洗了再说。结果大浴池里的热水,很快成了又稠又臭的泥汤,用不用肥皂全都一个样。对一年都洗不了一把热水澡的穷人来说,这绝对是做梦也不会遇到的美事。也许一千年都不会出现的奇迹,偏偏由于胡地的丧礼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到外都可以赊账,因为胡家总管事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胡地的口头遗嘱,凡是前来参加胡地葬礼的客人,不管贫贱无论老幼,所有开支,一概胡家负担。换句话说,到葬礼结束以后,老板们只要拿着客人们签过字的账单,便可以找胡家报销。
〃像胡地这样的家伙,要是每年都能死一回就好了。〃人们不无遗憾地说着,对转眼就要结束的丧事依依不舍。
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妓院是唯一不能赊账的地方。尽管吃饭可以不给钱,乘车坐船可以不给钱,洗澡住店甚至拿商店里自己看中的东西,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按上一个手印就行,梅城的老百姓依然保持着最后的淳朴。即使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也没有因为有大笔捞钞票的机会,丧心病狂把事情做得太绝。老板请了中人监督赊账,目的不是害怕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梅城人,会多拿铺子里的东西,既然生意做红火了,多拿一些无所谓,老板请中人只是为了日后和胡家结算时,多一个有力的证人。因为那些识字的人可以留下尊姓大名,而绝大多数不识字的穷人,都是用食指沾了印泥在账本上按一下,没有人对胡地曾经许下的诺言有丝毫怀疑,但是面对一本本按满了血红的手指印的账本,老板们自己心里免不了有些七上八下。晚上临睡觉时,老板们的良心发现会像闪电一般地闪过,他们将在睡意来临前的那一刻,琢磨自己这么借一个死人大发横财,是不是太过分。
很多人是从江北赶来奔丧的,码头上大大小小停着十几条船,人一上满就开船。由于摆渡的人实在太多,大江两岸的江堤上,排着长的队伍,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大多数奔丧的乡下人,只在梅城里待一天,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到处看看热闹,又立刻踏上归程。拉黄包车的车夫累得够呛,由于车夫中几乎没有识字的,他们照例不会有账本,而且也不相信账本,每拉一次客,车夫就跑到胡府去讨一根竹签为凭证。为了不失时机地获得更多的竹签,车夫们马不停踏地来回奔跑,以致于到葬礼结束后,精疲力尽的车夫不是捧着成捆的竹签,赶到胡府去要钱,而是不顾一切地倒头呼呼大睡。
〃就算是胡地那家伙再一次活过来,也不要喊醒我。〃一位车夫一头栽倒在床上,像干了一番大事业的英雄那样,对老婆嚷着,话音刚落便睡着了。
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寿终正寝的胡地能感觉到他死后的殊荣。胡地是这次辉煌葬礼的幕后总导演,在他弥留之际,为了使人们对胡府的经济实力,不抱有任何怀疑,他指示管家将一笔数额巨大的资产,捐给了梅城的孤儿院。胡地正是在这家孤儿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在七岁之前,胡地是孤儿院里最听话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孤儿院的保育员,胡地的童年和孤儿院其他的孩子比较起来,要幸运得多。经常光临孤儿院的浦鲁修教士,对胡地也有一种慈父一样的特殊感情,毕竟他是第一位在教堂里出生的孩子。
胡地在十岁的时候,开始跑出孤儿院,在大街上度过了漫长的将近七年的流浪生活。自从他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之子以后,一股再也不肯安分的热血,便在他的血管里窜过来窜过去。负气出走的胡地,很快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小头领,靠着高于常人的智力,领着那些甚至比他大的比他野的孩子一起偷吃扒拿。几乎与此同时,胡地的同父兄弟胡天,也成了梅城另一群野孩子的头领。有一次,两帮野孩子在离教堂不远的墓地上,摆开了阵势决一死战,结果胡地的人马被胡天的人马打得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唯一没有逃跑的是胡地,他的头上叫胡天的一位兄弟敲了一棍子,裂了好大的一个口子,血流满面的胡地不仅没有认输,而且镇定自若站在那儿,问胡天打算什么时候再战。由于胡地脸上的血流得实在太多,毕竟还是孩子的胡天不由得感到了害怕,他看着当时还不知道是自己同胞兄弟的胡地,极下流地骂了一句粗活,率着手下的那帮弟兄狼狈而去。
〃这鸟人说不定真会死!〃事后,胡天有些担心地说。
少年时的胡地从来没有在梅城称王称霸过,梅城中绝大多数有趣的地方,都是胡天的地盘。胡地唯一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区域,是胡天从不涉足的洋人的别墅区。虽然胡天胡地都是胡大少的儿子,但是胡地似乎不像胡天那么强烈地憎恨洋人,他领着他的人马在洋人的别墅区找活干。在葡萄收获的季节里,胡地迫使仁慈宽厚的老鲍恩付双倍的工钱给他们,否则将在第二年葡萄尚未成熟的时候,把青葡萄通通摘下来。他们曾经确实这么干过,因此遭受惨重损失的老鲍恩,不得不对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让步。由胡地带领的野孩子,一度成为别墅区的祸害,他们撬锁翻窗,爬进那些空关着的别墅,在里面拉屎撤尿,把羊毛地毯扯碎了扔在壁炉里烧。
自从梅城教案之后,梅城在来华的外国人心目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梅城成了外国人躲避南方炎热夏天的度假胜地,一座座别墅几乎是在一年里同时动工的,原先只是野兔出没的地方,转眼之间,到处建起了式样新颖别致的小楼。这些小楼平时都空关在那,只有在夏季到来的时候,洋人才会带着妻子儿女还有仆人,来住上一阵儿。胡大少被砍头示众以后,在华外国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又一次得到恢复。储知县曾发布过进入洋人别墅的本县居民,将当作盗贼处理,因此梅城的老百姓都视别墅区为禁区,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靠近它们。是胡地率先打破了别墅区去不得的神话,他领着手下的那帮小流浪汉,不光只是爬进别墅捣蛋,而且堂而皇之地干脆住在里面。
前来度假的洋人发现自己的别墅受到侵犯,向储知县之后的李知县提出了抗议。李知县只好派了两名年老的衙役在别墅区四周巡逻。年老眼花的衙役根本不是孩子们的对手,胡地手下的那帮饿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照样大模大样地在别墅区捣蛋。胡地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正式替老鲍恩家干活。老鲍恩的葡萄园已经很成气候,新开办的葡萄酒厂,也出现了非常好的势头。在别墅区流浪的那帮野孩子们,成了葡萄酒厂雇佣的第一批中国工人。独具慧眼的老鲍恩看中了胡地的管理才能,他没有让胡地去葡萄酒厂去当一名普通的工人,而是让他出任管家的位置,同时负责葡萄园和葡萄酒厂。
不到二十岁的胡地很快在梅城小有名气,许多年前发生的教案留下来的阴影,说消失也就消失了。随着老鲍恩葡萄园和葡萄酒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来找胡地求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人们好像突然发现替洋人干活,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老鲍恩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发户,他的财产迅速增加,以致于他的儿子小鲍恩结婚时,竟然娶了一位门第远远高于他们家的儿媳妇。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小鲍恩太太凯瑟琳和小鲍恩成亲,曾经在梅城引起小小的震动。人们记得凯瑟琳是坐轮船来的,为了欢迎她的到来,老鲍恩家的专用码头挂灯结彩装修一新,所有的工人全放假三天。
老鲍恩对胡地的重用,引起了小鲍恩的严重不满。事实证明,小鲍恩不仅气量小,而且对于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老鲍恩被一次感冒引起的肺炎夺去生命以后,新当权的小鲍恩便找借口辞去了胡地的管家职务。胡地的离去使得蒸蒸日上的鲍恩家迅速走下坡路,很快,原来是独家经营的葡萄酒厂,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变成了合股形式。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鲍恩家的葡萄酒厂由于质量下降和销路问题,已经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与此同时,失业的胡地的事业却得到了飞速发展。
胡地一出道,就成了非常精明的生意人。离开鲍恩家的时候,他的羽毛已经开始丰满。他用最快的速度,垄断了梅城中所有洋货的批发权。胡地是梅城中土生土长的第一位会说英文的人。进入二十世纪后,虽然人们对洋人还有仇恨,但是几乎一致认为洋货又便宜又好使。少年时代他的那帮手下,在他的召唤下,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旗帜下,再一次听从他驱使。十年过后,胡地成了名闻遐迩的富翁,他的那帮弟兄不是当上了警察局长,便是别墅区的包打听,或者是当地的流氓头子。
二十三岁时,胡地第一次羞答答地走进妓院,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无家可归的胡地,正式把妓院当作自己的家。有趣的是,胡地最初的生意都是在妓院里谈成的,随着资产的越聚越多,以妓院为家的胡地,把自己在妓院中的房间,布置得像个皇宫,他在这里一边和妓女打情骂俏,一边轻松自如地处理着繁缛的杂事。妓院从来就是一个让人倾家荡产的陷阱,但是偏偏成了胡地发家致富的吉祥之地。由于胡地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