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小说(飞狐外传 +雪山-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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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麽说,等於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麽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麽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著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於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那知天网恢恢,终於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苗若兰道:「是,啊麽?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麽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麽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麽?」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於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麽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这麽坏。」胡斐道:「这人假人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馀……」随即语意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呵叱骂。只是声音极沈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著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暇的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於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著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夥儿都冻死麽?」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著两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著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这是他苦练十馀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数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乾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正处於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馀下的十馀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珍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举然肯这麽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