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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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名: 作者:葛洪
68章 外篇。诘鲍
鲍生敬言; 好老庄之书; 治剧辩之言; 以为古者无君; 胜於今世; 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 ’岂其皇天谆谆然亦将欲之者为辞哉! 夫强者凌弱; 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 则愚者事之矣。 服之; 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 故力寡之民制焉。 然则隶属役御; 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 彼苍天果无事也; 夫混茫以无名为贵; 群生以得意为欢。 故剥桂刻漆; 非木之愿;拔鹖裂翠; 非鸟所欲;促辔衔镳; 非马之性;荷车兀运重; 非牛之乐。 诈巧之萌; 任力违真; 伐生之根; 以饰无用; 捕飞禽以供华玩; 穿本完之鼻; 绊天放之脚; 盖非万物并生之意。 夫役彼黎烝; 养此在官; 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 夫死而得生; 欣喜无量; 则不如向无死也。
让爵辞禄; 以钓虚名; 则不如本无让也。 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 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 曩古之世; 无君无臣; 穿井而饮; 耕田而食;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泛然不系; 恢尔自得; 不竞不营; 无荣无辱; 山无蹊径; 泽无舟梁。 川谷不通; 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 则不相攻伐。 是高巢不探; 深渊不漉; 凤鸾栖息於庭宇; 龙鳞群游於园池; 饥虎可履; 虺蛇可执; 涉泽而鸥鸟不入飞; 入林而狐兔不惊。 势利不萌; 祸乱不作; 干戈不用; 城池不设; 万物玄同; 相忘於道; 疫疠不流; 民获考终; 纯白在胸; 机心不生; 含食甫而熙; 鼓腹而游。 其言不华; 其行不饰; 安得聚敛以夺民财; 安得严刑以为坑阱!
“降及杪季; 智用巧生; 道德既衰; 尊卑有序; 繁升降损益之礼; 饰绂冕玄黄之服; 起土木於凌霄; 构丹绿於棼撩; 倾峻搜宝; 泳渊辨珠。 聚玉如林; 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 不足以赡其费。 澶漫於淫荒之域; 而叛其大始之本; 去宗日远; 背朴弥增; 尚贤则民争名; 贵货则盗贼起; 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 势利陈则劫夺之途开。 造剡锐之器; 长侵割之患; 弩恐不劲; 甲恐不坚; 矛恐不利; 盾恐不厚。 若无凌暴; 此皆可弃也。 故曰:白玉不毁; 孰为珪璋? 道德不废; 安取仁义? 使夫桀纣之徒; 得燔人辜谏者; 脯诸侯; 菹方伯; 剖人心; 破人胫; 穷骄淫之恶; 用炮烙之虐。 若令斯人并为匹夫; 性虽凶奢; 安得施之! 使彼肆酷恣欲; 屠割天下; 由於为君; 故得纵意也。 君臣既立; 众慝日滋; 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 悉劳於涂炭之中。
人主忧栗於庙堂之上; 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 闲之以礼度; 整之以刑罚; 是犹辟滔天之源; 激不测之流; 塞之以撮壤; 障之以指掌也。”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 降浊升清; 穹隆仰焘; 旁泊俯停。 乾坤定位; 上下以形; 远取诸物; 则天尊地卑; 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 则元首股肱; 以表君臣之序; 降杀之轨; 有自来矣。 若夫太极混沌; 两仪无质; 则未若玄黄剖判; 七耀垂象; 阴阳陶冶; 万物群分也。 由滋以言; 亦知鸟聚兽散; 巢栖穴窜; 毛血是茹; 结草斯服; 入无六亲之尊卑; 出无阶级之等威; 未若庇体广夏; 稉梁嘉旨; 黼黻绮纨; 御冬当暑; 明辟莅物; 良宰匠世; 设官分职; 宇宙穆如也。 贵贱有章; 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 则争夺靡惮。 是以有圣人作; 受命自天; 或结罟以畋渔; 或瞻辰而钻燧; 或尝卉以选粒; 或构宇以仰蔽。 备物致用; 去害兴利; 百姓欣戴; 奉而尊之; 君臣之道於是乎生; 安有诈愚凌弱之理? 三五迭兴; 道教遂隆; 辩章劝沮; 德盛刑清; 明良之歌作; 荡荡之化成; 太阶既平; 七政遵度; 梧禽激响於朝阳; 麟虞觌灵而来出; 龟龙吐藻於河湄; 景老摛耀於天路; 皇风振於九域; 凶器戢乎府库; 是以礼制则君安; 乐作而刑厝也。 若夫奢淫狂暴; 由乎人己; 岂必有君; 便应尔乎? 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 不论至治之义; 何也?
“且夫逮古质朴; 盖其未变; 民尚童蒙; 机心不动; 譬夫婴孩; 智慧未萌; 非为知而不为; 欲而忍之也。 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 家与家讼巢窟之地; 上无治枉之官; 下有重类之党; 则私斗过於公战; 木石锐於干戈; 交尸布野; 流血绛路; 久而无君; 噍类尽矣。 至於扰龙驯凤; 河图洛书; 或麟衔甲负; 或黄鱼波涌; 或丹禽翔授; 或回风三集; 皆在有君之世; 不出无王之时也。 夫祥瑞之徵; 指发玄极; 或以表革命之符; 或以彰至治之盛; 若令有君; 不合天意; 彼嘉应之来; 孰使之哉? 子若以混冥为美乎? 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 则八卦不当画矣。 岂造化有谬; 而太昊之暗哉? 雅论所尚; 唯贵自然; 请问夫识母忘父; 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 世之末饰也。 然性不可任; 必尊父焉;饰不可废; 必有拜焉。 任之废之; 子安乎?
“古者生无栋宇; 死无殡葬; 川无舟楫之器; 陆无车马之用; 吞啖毒烈; 以至殒毙; 疾无医术; 枉死无限。 後世圣人; 改而垂之; 民到於今; 赖其厚惠; 机巧之利; 未易败矣。 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 死则捐之中野; 限水则泳之游之; 山行则徒步负戴; 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 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 裸以为饰; 不用衣裳;逢女为偶; 不假行媒。 吾子亦将曰:‘不可也。 ’况於无君乎? 若令上世人如木石; 玄冰结而不寒; 资粮绝而不饥者; 可也。 衣食之情; 苟在其心; 则所争岂必金玉; 所竞岂必荣位! 橡草予可以生斗讼; 藜藿足用; 致侵夺矣。 夫有欲之性; 萌於受气之初; 厚己之情; 著於成形之日; 贼杀并兼; 起於自然; 必也不乱; 其理何居! 夫明王在上; 群後尽规; 坐以待旦; 昧朝旰食; 延诽谤以攻过; 责昵属之补察; 听舆谣以属省; 鉴履尾而夕惕; 飏清风以埽秽; 厉秋威以肃物; 制峻网密; 有犯无赦; 刑戮以惩小罪; 九伐以讨大憝; 犹豺狼之当路; 感彝伦之不叙; 忧作威之凶家; 恐奸宄之害国。 故严司鹰扬以弹违; 虎臣杖铖於方岳; 而狂狡之变; 莫世乏之; 而令放之; 使无所惮; 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 而良善端拱以待祸; 无主所诉; 无强所凭; 而冀家为夷齐; 人皆柳惠; 何异负豕而欲无臭; 凭河而欲不濡; 无辔箧而御奔马; 弃枻橹而乘轻舟; 未见其可也。”
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 二气范物; 乐阳则云飞; 好阴则川处。 承柔刚以率性; 随四八而化生; 各附所安; 本无尊卑也。 君臣既立; 而变化遂滋; 夫獭多则鱼扰; 鹰众则鸟乱; 有司设则百姓困; 奉上厚则下民贫; 壅崇宝货; 饰玩台榭; 食则方丈; 衣则龙章; 内聚旷女; 外多鳏男; 辨难得之宝; 贵奇怪之物; 造无益之器; 恣不已之欲; 非鬼非神; 财力安出哉?
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 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 宿卫有徒食之众; 百姓养游手之人; 民乏衣食; 自给已剧; 况加赋敛; 重以苦役; 下不堪命; 且冻且饥; 冒法斯滥; 於是乎在。 王者忧劳於上; 台鼎颦戚页於下; 临深履薄; 惧祸之及。 恐智勇之不用; 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 故严城深池以备之。 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骑; 城严则役重而攻巧。 故散鹿台之金; 发钜桥之粟; 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 而不敛民粟乎? 休牛桃林; 放马华山; 载戢干戈; 载櫜弓矢; 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 而不战不戍乎? 茅茨土阶; 弃织拔葵; 杂囊为帏; 濯裘布被; 妾不衣帛; 马不秣粟; 俭以率物; 以为美谈; 所谓盗跖分财; 取少为让; 陆处之鱼; 相煦以沫也。
“夫身无在公之役; 家无输调之费; 安土乐业; 顺天分地; 内足衣食之用; 外无势利之争; 操杖攻劫; 非人情也。 象刑之教; 民莫之犯; 法令滋彰; 盗贼多有; 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 盖我清静则民自正; 下疲怨则智巧生也。 任之自然; 犹虑凌暴; 劳之不休; 夺之无已; 田芜仓虚; 杼柚之空; 食不充口; 衣不周身; 欲令勿乱; 其可得乎? 所以救祸而祸弥深; 峻禁而禁不止也。 关梁所以禁非; 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 衡量所以检伪; 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
大臣所以扶危; 而奸臣恐主之不危。 兵革所以静难; 而寇者盗之以为难。 此皆有君之所致也。 民有所利; 则有争心; 富贵之家; 所利重矣。 且夫细民之争; 不过小小; 匹夫校力; 亦何所至; 无疆土之可贪; 无城郭之可利; 无金宝之可欲; 无权柄之可竞; 势不能以合徒众; 威不足以驱异人; 孰与王赫斯怒; 陈师鞠旅; 推无雠之民; 攻无罪之国; 僵尸则动以万计; 流血则漂橹丹野。 无道之君; 无世不有; 肆其虐乱; 天下无邦; 忠良见害於内; 黎民暴骨於外; 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 至於移父事君; 废孝为忠; 申令无君; 亦同有之耳。 古之为屋; 足以蔽风雨; 而今则被以朱紫; 饰以金玉;古之为衣; 足以掩身形; 而今则玄黄黼黻; 绵绮纨;古之为乐; 足以定人情; 而今则烦乎淫声; 惊魂伤和;古之饮食; 足以充饥虚; 而今则焚林漉渊; 宰割群生。 (下有脱文。 )
(以下为抱朴子驳难之辞)“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 若虞在上; 稷卨赞事; 卑宫薄赋; 使民以时; 崇节俭之清风; 肃玉食之明禁。 质素简约者; 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 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 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 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
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 余既驳之矣。 後所答余; 文多不能尽载; 余稍条其论而牒诘之云。”
鲍生曰:“人君辨难得之宝; 聚奇怪之物; 饰无益之用; 厌无已之求。” 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 尽辨难得之宝; 聚奇怪之物乎? 有不尔者也。 余闻唐尧之为君也; 捐金於山;虞舜之禅也; 捐璧於谷。 疏食菲服; 方之监门; 其不汔渊剖珠; 倾岩刊玉; 凿石铄黄白之矿; 越海裂翡翠之羽; 网瑇瑁於绝域; 掘丹青於岷汉; 亦可知矣。 夫服章无殊; 则威重不著; 名位不同; 则礼物异数; 是以周公辨贵贱上下之异; 式宫室居处; 则有堵雉之限; 冠盖旌旗; 则有文物之饰; 车服器用; 则有多少之制; 庖厨供羞; 则有法膳之品; 年凶灾眚; 又减撤之。 无已之欲; 不在有道; 子之所云; 可以声桀纣之罪; 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
鲍生曰:“人君後宫三千; 岂皆天意; 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抱朴子诘曰:“王者妃妾之数; 圣人之所制也。 圣人; 与天地合其德者也。 其德与天地合; 岂徒异哉! 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 乃所以佐六宫; 理阴阳; 教尔崇奉祖庙; 祗承大祭; 供玄紞之服; 广本支之路; 且案周典九土之记; 及汉氏地理之书; 天下女数; 多於男焉。 王者所宗; 岂足以逼当娶者哉? 姬公思之; 似已审矣。 帝王帅百僚以藉田; 後妃将命妇以蚕织; 下及黎庶; 农课有限; 力佃有赏; 怠惰有罚; 十一而税; 以奉公用。 家有备凶之储; 国有九年之积; 各得顺天分地; 不夺其时; 调薄役希; 民无饥寒; 衣食既足; 礼让以兴。 昔文景之世; 百姓务农; 家给户丰; 官仓之米; 至腐赤不可胜计。 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 牛马盖泽; 由於赋敛有节; 不足损下也。 至於季世; 官失佃课之制; 私务浮末之业; 生谷之道不广; 而游食之徒滋多; 故上下同之; 而犯非者众; 鲍生乃归咎有君。 若夫讥辨择之过限; 刺农课之不实; 责牛饮之三千; 贬履亩与太半; 但使後宫依周礼; 租调不横加; 斯则可矣。 必无君乎! 夫一日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