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改造 作者:[美]杜威+著+许-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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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比织工迷信更深,因为他的活动多为急变和不可预料的突发事件所左右。然而水手纵使相信风是不可制驭的神意的表示,而对于风仍不能不熟习若干运使船、帆、橹的纯机械的原理。火可以看做超自然的龙,因为迅疾光怪而残暴的火焰常令人联想到敏捷而危险的巨蟒。然而用火来烹调食物的主妇仍不能不观察通风,拨火和木化成灰种种机械的事实。金工就热的作用的条件和结果积累的精确知识则更多。在举行特别仪式的场合,他也许会保守着传统的信念,但在平常日用则大抵摒绝这些观念。他日常用火的时候,只觉得这是因果的实际关系所支配的、千篇一律平淡无味的一种动作。技术和职业愈发达、愈精细,实证的和检验过的知识愈扩充,所观察的事件则愈复杂,而其范围也愈广。这种技术的知识产生科学所由发源的关于自然的常识。这种知识不但供给实际的事实,而且赋与运用材料和工具的技巧,如不泥守旧例,这种知识就能促进实验的习尚的发展。和共同生活体的道德的习惯、感情的好尚和慰借密切关
联的架空的信念,久已与日益增长的实际知识并行。在可能的场合它们交错起来。在其他场合它们抵触不能相入,两者便各自分离如处别室。彼此既然隔绝,它们的抵触性无从发觉,也就没有调和的必要。这两种精神的产物,因为它们的所有者所属社会的阶级有别,往往是截然分开的。宗教的和富于诗意的信念,得到一定的社会的、政治的价值和功能,保持在和社会的支配者直接联系着的上层阶级手里。工人和工匠是平凡的实际知识的所有者,占着较低的社会地位。他们的这种知识为社会所轻蔑,因为社会藐视从事体力劳动的手工业者。如在希腊,虽有雅典人所修得的观察力的犀锐,推理力的超卓,以及思想的自由,但实验法的一般的和系统的应用却迟迟无甚进步,就是基于这个事实,这是无疑义的。企业中的工匠既然在社会阶级上仅高奴隶一等,因此他们的这种知识和他们所用的方法当然也就没有价值和权威了。
然而实际知识终于增长到那样多和那样广,以致与传统的和架空的各种信念,不但在细目上,而且在精神和品质上,也发生了冲突。怎样冲突和为什么冲突,这些琐絮问题不必深究,在西方被称为哲学的那种学问的发源地希腊的所谓诡辩论者的运动中发生的就是这种事情,这是毫无疑义的。诡辩论者因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得了一个永远不能摆脱的恶名,这桩事实已足证明这两种信仰的争辩在诡辩论者确是要务,而这个争辩,对于宗教信仰的传统体系和行为道德的训典,又引起一个紊乱的结果。虽然苏格拉底明明是以诚意去谋两方的调和,但因他处置这个问题是本于实际的方法,注重它的法则和标准,遂被指为侮慢神明,毒害青年,而被判处死刑。
苏格拉底的厄运和诡辩论者的恶名可用以暗示传统的情绪化了的信念和平常的实际知识间所存的显著的对比。比较的目的则在于说明:所谓科学的优势在于后者,而社会的尊崇和权威的优势,以及与生活所由而得其奥义者相接近的优势,则在前者。在外形上,环境的特定而明确的知识只限于技术的和有限的范围。它与工艺关系甚大,而工艺者的目的和价值究竟还是很小。工艺不过是末技,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种贱业。谁会把造靴的技术和治国的技术等同起来?谁会把医生医治身体的技术和牧师医治灵魂的技术等同起来?柏拉图在他的对话篇里常常这样描写这种对照。靴匠虽能判定靴的好坏,但穿靴是好是坏和什么时候好穿靴,这些比较更重大的问题他却不能判定。医生虽善于诊断健康,但是活着或死了是好是坏,他却不晓得。技术者关于一部分技术问题虽属内行,但关于真正重要的,如对于价值的道德问题,他却无法解决。所以技术者的知识本来就较低,要受一种启示人生极致和目的的较高的知识所支配,这样技术的和机械的知识才得安于其所。并且在柏拉图的著作里,我们也看见他用着适度的戏剧的笔致,在一些特定人物的冲突中,将传统和纯知的新要求的斗争描写得极其生动。保守论者对于用抽象的法则,用科学去教授战术非常惊异。人不独要战斗,而且要为祖国而战斗。抽象的科学不能传授爱和忠义,即从技术方面说,亦不能代替那些从忠于祖国的精神里体验出来的种种战斗方法。
学习战术的途径在于与已经学得防卫祖国的方法的人相处,吸取他的理想和习惯,简言之,即实际熟悉希腊人对于战斗的传统。比较敌国和本国的战术以寻出抽象的法则,即是投奔敌人的传统和神,也即是开始背叛祖国。
这样生动获得的见解足令我们领悟到实证的见解与传统的见解在接触时所引起的对立。后者不独在社会的习惯和节操里根深蒂固,而且包藏着人生所追求的各种道德目标和所遵守的各种道德规律。所以它和生活本身是一样地深奥,一样地广博,并且由于人们在实现其人性的社会生活的温然可亲的灿烂色采而悸动。反之,实证的知识只是关系物理的功用,而欠缺由祖先的牺牲和时人的钦仰而神圣化了的教规的热烈联想。由于其性质有限而且具体,因而枯燥无味。
惟具有更锐敏、更活泼的精神的人,如柏拉图本人,当时已不复能与那些保守的市民苟相附合而甘于因袭旧式的信念。实证的知识和批判的研究精神日形长进,旧式的信念遂日就崩溃。在确实、精细和可以证明这几点,新知识都有长处。传统目的和范围方面虽属高尚,而其基础则甚薄弱。苏格拉底曾说过,不起疑惑的生活不是人所应有的生活,因为人是合理的存在者,是要疑惑的。从而人必须寻究事物的理由,断不能因习惯和政治的权威而只管承受。应该怎样办呢?发明一种研究和证明的方法,将传统信念的本质放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发明一种思考和知识的方法,纯化传统而无损于其道德的和社会的价值,进一步更由纯化而增强其势力和权威。简单地讲,就是使从来靠习惯维系下来的东西不复依靠过去的习惯,而以实在和宇宙的形而上学为基础,使它复兴。形而上学是代替习惯而为更高尚的道德的和社会的价值的泉源和保证——这就是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所发展的欧洲的古典哲学的主题,这是一种在中世纪欧洲基督教哲学重行论述和更新的哲学。
如果我没有弄错,直至最近还支配着欧洲的系统的建设的哲学的任务和目的的全部传统,都可说是由这种情势发生的。如果我所述哲学的起源出自调和两种绝异的精神的产物的尝试那一主要论点是正确的,那么,说明从来不属于相反的和异端的范围内的哲学的特质的关键,已在我们掌握中了。第一、哲学不是从公正不倚的源头发生,自始就定了它的任务。它有它所当完成的使命,并且事前已对这个使命发誓过。它必定要从受到胁逼的过去的传统信念里摘出道德的核心来。这样做是非常好的;就种功夫是批判性的,并且是为了唯一的真正的保守主义——即保存和不抛弃人类所已取得的价值的真正的保守精神。但它还要事先以合乎过去的信念的精神去提取道德的本质。与想像和社会的权威结合得太密,实无法动摇。在与既往的形式截然不同的形式里想念社会制度的内容是不可能的。哲学的任务是要在合理的基础上辩护所继承的信念和传统习惯的精神。
但这样产生的哲学,因为它的形式和方法太新,在一般雅典人都觉得它是过激,甚至视为危险。在删除附赘和屏弃被一般市民视为与根本信念同是一物的诸因素这一意义里,它是过激。但隔着历史的远景并对照着后来在各种社会环境里发展出来的各种思想的形态来看,就可以明白究竟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对于希腊的传统和习惯的意义怎样深刻地考察过,所以他们的著述能和那些伟大的戏剧作家的著述一样至今仍是研究希腊人生活的中心理想和抱负的学者的好伴侣。没有希腊宗教、希腊艺术和希腊的国民生活,他们的哲学是不能成立的,而那些哲学者所夸耀的那种科学的效果却是皮相的、不足轻重的东西。哲学的这个辩护的精神,当十二世纪中世纪基督教欲谋自己的系统的合理表现而利用古典哲学,尤其是亚理斯多德哲学,以诠证自己的义理时,更为显著。十九世纪初起德国的主要哲学体系,在黑格尔假借唯理的唯心论的名义以辩护当日为科学和民众政治的新精神所威胁的学说和制度时亦有同样的特征。结局就是那伟大的体系也不能超脱党派的精神,而参杂着先入的信念。他们既然同时主张完全的知性独立和合理性,遂往往搀入一种不诚实的因素到哲学中去,而且在那些哲学的支持者方面这桩事情是出于无意的,其流毒尤甚。
从此就产生出哲学的第二个特质来。哲学既以辩护因情趣的契合和社会的尊崇而被接受的事物为目的,自然就重视理由和证明。但因它所处理的材料本来就欠缺内在的合理性,便不能不靠论理的形式做掩饰。在处理事实问题可以运用更简单、更粗略的论证方式,即将事实作成问题而指证其论点——这是一切论证的根本方式。但当不能靠习惯和社会的权威使人信受,更不能靠经验的证明论人,要想令人悦服地把教义奉为真理时,除了扩张思索和证明的严肃的外观,没有别的方法。于是,抽象的定义和超科学的议论从此出现,使许多人厌弃哲学,但对于其信奉者则仍为一种吸引力。
最坏的时候,是使哲学成为一种搬弄命辞的把戏、琐细的论理和广博周详的论证的徒具外表的各种形式的玩弄。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成为为体系而体系的一种爱著,以及对于正确性的一种自许。白特勒(Butler)大主教曾宣布过“盖然”是生活的指针,却绝少哲学者敢说哲学对于无论什么东西,凡是盖然的,都可以满足的。由传统和欲望所形成的习惯曾自称有究竟性和不变性,也曾自称能规定行为的确定不移的法则。在历史上哲学也早已自命能下同样的决定,后来这种腔调便常附在古典哲学里面。古典哲学力说他们比各种科学都更为科学——哲学是必需的,因为一切特殊科学都不能达到究极的完全的真理。像威廉·詹姆士(WilliamJames)那样,敢断定“哲学是一种视力”,哲学的主要功能是将人心从偏执和成见解脱出来并扩大他们对世界的见识的国教叛徒却极少。然而哲学大都是怀着更大野心的。如果率直地说,哲学不过只能提出假说,而且这些假说只有使人对于他的生活有更锐敏的感悟才有价值,这好像是连哲学本身也否认了。第三、为欲望和想像所支配以及在集体的权威的影响下
发展成权威的传统的各种信念的体系是普遍的,概括的。它布满在团体生活里面。它的压力是不息的,它的影响是无穷的。所以与它敌对的原理和反省的思惟当然也要求同样的普遍性和概括性。它从形而上学来看,是普遍而久远,正如传统从社会来看一样。哲学既要达到圆满的体系和必然的正确性,又要达到这种普遍性,只有一个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