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群岛-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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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一种打算,心想斯大林的拥护者不会不取得上风的。他蹲了两年监狱。为什么不把他放出去呢?这不是个幼稚的问题。如果按反人道的罪行来衡量,他是浑身浸透在鲜血里的,但并不是他一个人哪!而那些人却都太平无事。这里也有秘密:有个隐约的传闻,说是过去某个时候他曾亲自毒打过赫鲁晓夫的儿媳柳芭·谢德赫——他那个在斯大林时期被判处投入惩戒营并在那里战死的大儿子的妻子。正是这个缘故,他这个被斯大林关起来的人,却在赫鲁晓夫时期受到审判(在列宁格勒)并于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八日被处决。
而他的忧虑是枉然的:机关并没有因此而灭亡。
但是,像民间智慧所奉劝的:要说狼的坏话,也要说出狼的道理。
这个狼种——它在我们人民中是从哪里出来的呢?它是不是我们的根子上长出来的?是不是我们的血统?
是我们的。
为了别那么起劲地扯起正人君子的白袍当旗子摇晃,清每个人问一问自己:如果我走了另一条生活道路,——我不会也成为这样的刽子手吗?
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我们诚实地回答的话。
我回忆起一九三八年秋天,我正念大学三年级。我们这些男团员曾被叫到共青团区委会去过,第二次被叫去的时候几乎不征求同意就让我们填写履历表,说你们这些物理数学系、化学系的学生够多了,现在祖国需要你们去上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学校(永远是这样,不是某某人需要,而是祖国需要,祖国需要什么,总有个什么官儿代替她知道并代表她说话)。
前一年,那个区委会还曾动员我们进航空学校。我们也顶回去了(舍不得扔了大学),但不像现在这一次那么坚决。
四分之一世纪之后,人们可能认为,当然馆,你们当时明白,周围正在大张旗鼓地抓人,你们知道监狱里怎样虐待犯人,他们想把你们拉去干多么肮脏的勾当。不!!。要知道“乌鸦车”是在夜间开动,而我们是白天举着旗帜游行的人。我们从何得知并且怎么能想到逮捕呢?撤换了省里的全部领导人——这对我们反正都一样。关进去了两三个教授,我们也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跳过舞,而且考试起来还更容易交卷。我们这些二十岁年纪的人,迈步走在十月革命同龄人的行列里,而且,作为十月革命的同龄人,等待着我们的是最光明的未来。
阻止我们同意进内务人民委员部学校的没有任何理由的内在原因,用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它绝不是来自我们听过的历史唯物主义课:这种课讲得很清楚,反对内部敌人的斗争是一条激烈的战线,是一项光荣的任务。它也不符合我们的实际利益:当时上外省的大学,除了将来分配到偏僻边区的乡村学校教书和拿微薄的工资外,没有什么别的前途,而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学校则保证我们将来能领到高额口粮和两三倍的工资。我们内心的感觉是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的(如果有的话,那末互相间也不会放心地说出来)。进行反抗的完全不是头部器官,而是胸部器官。从四面八方都向你嚷嚷:“应该去,”你自己的头脑也说:“应该去!”而心里却起反感:我不愿去,讨厌!没有我怎么都可以,我不参与。
这种观念是源远流长的,大约是来自莱蒙托夫吧。它来自那几十年的俄国生活,当时哪一个正派人都会公开表示,没有比宪兵的差事更坏更丑恶的了。不,还要更深远些。我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曾祖时代的金卢布被兑换成一些烂铜板,他们用这些烂铜板把我们从那个时代赎买出来。在那个时代道德还没有被认为是相对的,而善恶是单纯地由心灵来区分的。
但毕竟我们中间有些人当时应募了。我想,要是施加的压力很大——也许我们大家都会屈服。所以现在我就想设想一下;如果在战争爆发前我已经有了蓝领章——那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当然,现在可以自我安慰,我的心一定忍受不了,我会在那里发表反对意见,我会发脾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但是,躺在监狱的板铺上,我开始又一次回顾自己真实的军官道路——我便感到害怕起来了。
我不是从一个大学生一下子直接成为军官的,而是经过了半年受压抑的当兵生活,那时全身好似都浸透了必恭必敬随时准备服从那些也许并不值得你服从的人的精神。以后是半年军事学校的煎熬。是我活该永远当兵受苦,忍饥挨冻,体无完肤地过日子吗?不。为了安慰起见,给我在肩章上钉上了两颗小星,然后是三颗、四颗——于是一切都忘掉了!……
那么,我是不是至少保持了大学生的爱好自由精神呢?可是,这种精神我们从来就没有过。我们有的是爱好列队、爱好行军的精神。
记得很清楚,正是从军官学校开始,我感到了一种身为军人无须思考的简单化的喜悦;尝试按一般人的习俗、按我国军界的惯例生活的喜悦;把从童年时代养成的细腻感情一概忘却的喜悦。
在学校里我们经常吃不饱,所以总是东张西望,想在什么地方多弄到一块吃的,彼此死死地盯住——谁的手脚来得快。我们最怕的是等不到戴上军官领章(已经把没有学完的派到斯大林格勒城下去7)。而训练我们要像小野兽一样:尽量使我们憋一肚子火,好让我们以后想朝谁就朝谁发泄出来。我们经常睡不够觉——在熄灯后还会迫使单独一个人(在军士的口令下)做队列动作——这是作为一种惩罚。或者半夜里把整个然叫起来列队站在一只没有擦干净的靴子周围:瞧!他这个下贱坯,现在将把靴子擦到闪闪发光——你们都得站着看。
于是,在对军官领章的殷切期待中我们练就了老虎般的军官步态和发号施令的金属般的嗓音。
终于给拧上了军官领章!过了个把月,在后方编组炮兵连时,我已经逼迫我手下那个懒散的小兵别尔别涅夫熄灯后在木顺从我的军士梅特林的口令下正步走了(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几年来我把这些事真的统统忘掉了,现在写到笔头上我才想了起来……)。某个碰巧来检查工作的老上校把我叫去数落了一顿。我(还是上过大学的!)还辩解说:在军官学校里就是这样教我们的。那就是说,既然我们是在军队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一般人的观念?
(在机关里就更不用说了……)
骄傲在心中增长起来,像猪身上的肥膘一样。
我向下属发出一个个不容争辩的命令,坚信再不能有比之更好的命令了。甚至在火线上,处在死亡好像使我们人入平等的地方,我的权力使我相信,我是高等的人。我坐着听取他们“立正”站着报告。打断他们的话,作指示。对那些论年纪能当我父亲或祖父的人,我以“你”相称(他们当然称我为“您”)。派他们钻到枪林弹雨下去接通打断的电线,只是为了高级长官不致责备我(安得烈雅申就是这样牺牲的)。我吃自己的军官黄油加饼干,毫不思考为什么我该有这样的东西而士兵却没有。我当然有一个勤务兵(说得好听点叫通讯员),我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支使他照管我的生活,为我单独做和士兵不一样的饭食(卢宾卡的侦查员倒是没有这种通讯员,这点对他们没话可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迫使士兵们为我弯腰挖特殊的地下掩护所,顶上铺些较粗的圆木,好让我舒服而安全。啊,对不起,在我的炮兵连里,也有过禁闭室,不错!——就是设在树林里的那东西吧?——也是一个坑,当然要比戈罗霍维茨的陷阱好一些,因为是有遮盖的,还能吃到士兵的口粮,维尤什科夫因为丢掉马在那里蹲过,还有波普科夫因为瞎摆弄卡宾枪也在那里蹲过。啊,真对不起,还想起一件事来:当兵的用德国皮(不是人皮,木,是司机坐垫上的皮)给我缝制了一个图囊,却没有皮带。我正发愁。他们无意中在一个游击队政委(当地区委里的人)身上看到了正合适的一条皮带——就把它卸下来了:我们是正规军嘛,我们高人一等!(记得那个行动人员先琴科吗?)最后,还有那个鲜红色的烟盒也是我夺来的,怪不得我牢记着被人夺走的情景……
瞧,肩章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祖母在圣像前的谆谆告诫都到哪儿去了呀!还有少先队员关于未来神圣的平等的幻想都到哪里去了!
因此,当反间谍人员在旅长的指挥所里从我身上撕下这一对可诅咒的肩章,卸下皮带,连推带搡地把我带出去上他们的汽车时,尽管我整个命运已经完蛋了,我仍然为一件事不安:我在这种被罢官的状态中怎能走过电话员们的房间呢——我这副样子不应当让列兵们看到!
在被捕后第二天,就开始了我的徒步的弗拉基米尔之旅。一批被抓获的人犯从集团军反间谍机关发送到方面军反间谍机关。从奥斯特罗德押送我们步行走到布罗德尼茨。
把我从禁闭室带出去列队时,那里已经站着七名囚犯,排成三对半背向着我。其中六人穿着破旧不堪的饱经风霜的俄国士兵大农,背上用洗不掉的白漆刷着“SU”两个大字母。意思是“SovietUnion”(苏联),我已经知道这个标记,不止一次地在那些带着又悲伤又抱歉的神色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解放了他们的队伍迎面走来的我们俄国战俘的背上看到过。他们被解放了,但是在这种解放中没有相互的欢乐,祖国同胞们用那种比对待德国人更阴郁的眼光斜视着他们,而在不远的后方,他们遭遇到的将是:被关进监牢。
第七名囚犯是一个德国平民,穿着一套黑衣服,黑大衣,黑呢帽。他已经五十开外了,个子高高的,保养得很好,有着一张吃白净粮食养成的白净的脸。
我排在第四对,押解队长鞑靼人军士用头示意,要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我那只贴上封条的箱子。在这只箱子里装着我的军官用品以及在我目睹下取得的判我的罪用的全部书面证据。
怎么说——拿箱子?他,一个军士,想要我这个军官拿着箱子走?就是说,拿着新的内务条令禁止的大件物品走路?而旁边却空手走着六名列兵?还有——一名战败民族的代表?
我没有那么复杂地向军士表达这种种想法,只是说:
“我是一个军官。让德国人拿吧。”
听到我的话,囚犯中没有一个转过身来:转身是禁止的。只有和我并排站着的那个,也是SU,惊异地瞟了我一眼(当他们离开我们军队的时候,这个军队还不是这样子的)。
然而,反间谍机关的军士并没有感到惊异。虽然,我在他的眼里当然已经不是军官,但他和我所受到的训练是相同的。他把那个毫无过错的德国人叫过来让他拿箱子,好在他连我们的话也听不懂。
我们其余的人,都把手背了起来(战俘连一个小背包也没有,他们空手离开祖国,空手回到祖国),于是由四对人排成的我们这个纵队便出发了。我们不会和押解人员交谈,而彼此谈话,无论走路、休息或宿夜的时候……都是完全禁止的。我们这些受侦查的人,应当像是带着无形的壁障走路,好像每个人都憋在自己的单人监室里头。
正是变化无常的早春天气。一会地薄雾弥漫,即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