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四卷 上-第6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孤鸣先发,而是当时古文家的共同主张,韩愈与韩会年代相接,又同出于一
宗,在时代思潮的影响之下,他们之间的持论有相通之处,是不足怪的。
韩愈之成为古文家,除了早岁所受的韩会的影响外,又与其本人的身世
以及社会地位有密切的关系,他自称:
“愈之族亲鲜少,无扳联之势于今。”(释言)
“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
十年矣。。。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穷究于经、传、
史记、百家之说,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
章。”(上兵部李侍郎书)
“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
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答窦秀才书)
这些自述,都足以说明韩愈的身世与社会地位都接近庶族地主,舍文章以求
仕进而外,别无身分可依,以期自异于“常品”。但这里所说的,只在于论
证他的历史的较复杂的一面,而不能因此就忽视他的基本的政治倾向性。
在韩愈的同辈交往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和柳宗元、刘禹锡的关系。
他们都是著名的古文家,尽管在政治上处于敌对地位,但无可否认,他们中
间也有一定限度的交谊。这种交谊,在颇大的程度上乃是论文之交。据张岱
史阙中所载的传闻,柳宗元很赏识韩愈的文章,称之为“大雅之文”。刘禹
锡在祭韩吏部文中说:“昔遇夫子,聪明勇奋,常操利刃,开我混沌。子长
在笔,予长在论,持矛举盾,卒不能困。时惟子厚,窜言其间,赞词愉愉,
固非颜颜,磅礴上下,羲农以还,会于有极,服之无言。”(全唐文卷六一
○)这里所谓“持矛举盾”,实已暗示出他们之间,不但在文“笔”和理“论”
方面各有所专,而且在认识方面也相对立。这种交谊一旦涉及尖锐的政治斗
争与思想斗争,则又依各人自身的政治倾向与思想倾向而转入各自所属之对
立营垒。因此,韩愈不仅是因了言语之泄而和刘禹锡们落于冤仇,而且更因
了他所持的天命论还遭刘禹锡等的无情的批判。
此外,韩愈与牛党也有一些关系。牛党核心人物皇甫湜即为从韩愈学古
文的弟子。王定保唐摭言还载有一节富于戏剧性的传闻:韩愈与皇甫湜曾设
法荐引牛僧孺,使其名“大振天下”;这种传闻的真实性是可怀疑的,但他
们三人之间确有文章上的交往,李钰在唐丞相太子少师赠太尉牛公神道碑铭
的序中提到牛僧孺“早与韩吏部、皇甫郎中为文章友,其名相上下”(唐文
粹卷五六)。
从上面的论证看来,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韩愈身上所存在的矛盾,
这即是说,他的政治态度,在重要关键的问题上依附着豪族地主集团,但由
于他的身世、行径、社会地位以及社会关系,又在一定的条件之下接近于庶
族。这种矛盾的历史事实并不奇怪,本身反映着当时历史的矛盾的现实。在
唐代身分等级制度的再编制过程中,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各阶层既处于“品级
联合”的一定的调和状态,而由专制主义皇权来左提右携,企图达到一种平
衡;但又处于旧的“品级联合”改变,而士庶之间存在着混乱的局面。有的
豪族地主可以没落而与庶族无异,有的庶族地主也可能在取得官级之后而跻
于品级性的地位,并和豪族地主同化。这两大阶层本来有着品级性的区别,
但他们之间却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在这种历史的情况之下,历史人物既
有以鲜明旗帜出场的,又有以中间的、骑墙的、本身充满着矛盾的标志出场
的;属于后者的人物,在两大集团斗争尖锐的情况之下,一般不会是中间派
或第三条路线者,而最后总是和保守方面结成一条战线。命运坎坷的李商隐
是如此,韩愈也是如此。
韩愈在豪族地主与庶族地主间的依违态度是非常明显的,因而他的悲剧
命运便是历史的必然。一方面,庶族地主集团虽看到他的庶族色彩、并赏识
其文章,给以相对的赞美;但同时却不满意他在政治上保守主义的实质,而
对他不能不加以排摈。另一方面,豪族地主集团虽看到他政治的倾向依附于
本集团,而同情其遭遇,但同时又因他的庶族色彩,特别是他的文风,而不
能引以为可靠的同类,以致在一些问题上产生隔阂。这样,一方面,韩愈因
二王刘柳集团秉政而有阳山之贬,因韦贯之、李逢吉执政而不得升迁,晚年
更因见抑于皇甫鎛而改袁州刺史;另一方面,当他被接纳于豪门时,也不断
遭受谗言。甚至裴度也对他表示既爱敬而又怀疑,裴度寄李翱书说:“昌黎
韩愈,仆旧识之矣,中心爱之,不觉惊叹,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
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立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
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全唐文卷五三八)这样看来,
在品级性地主阶级的偏见中,一个所谓“以文为戏”的人是不可信任的,甚
至是有害的。
韩愈依违两端的结果是:尽管这两个政治集团中都有与他交往的友人,
但双方都或明或暗地对他怀着敌意或戒心,韩愈为此不胜愤懑,例如他自述:
“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进学
解)
“不善交人,无相先相死之友于朝。”(释言)
“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
终安何为乎?”(与李翱书)
了解韩愈本身的这种矛盾,颇有助于把握他的思想的社会根源。
我们知道,韩愈之成为历史人物,除了以古文家著称外,还由于他一生
力排释老、“扶树教道”,二者又由“文以载道”形式地联结起来。这两方
面的活动和他政治上的依违态度是相应的。作为文章家来说,他带有庶族色
彩,而作为卫道者来说,他的世界观又带有浓厚的品级性地主的意味。关于
前者,即人们赞许的所谓“文起八代之衰”,关于后者,即人们说的“道济
天下之溺”。从哲学思想来讲,我们应在这里首先指出二点:
(一)韩愈在卫道的理论中把“道”与“性情”品级化:他的“性”“情”
各有三品的分类法,在理论形式上显然是承接着董仲舒的性三品说。根据这
种人性论,容易导出封建的等级制以及等级性的人格依附关系是天理自然
的,因而使封建的“法律的虚构”在人性论上有了基础。“道统”在理论形
式上抄袭佛教的祖统。但不论祖统或道统,其本身都是俗世贵族谱牒等级观
念在宗教上的反映。
(二)韩愈的理论根源乃在于中国中世纪神学的天命论,这种天命论正
是品级性地主一般的神学世界观,同时又是封建统治者神权和君权合一的意
识形态。唐代品级性地主中的著名儒学世家多源自北朝,他们具有经学教养,
这种经学直接承自汉代,其中充满着符命、休祥、天人感应等等虚妄的谬说,
天命论的世界观即与此种经学相依存。关于这两点,在以下二节中将分别论
究。
第二节 韩愈排斥释老的理论
恩格斯指出:“行动每一次都是产生于直接的物质动因,而不是产生于
伴随着物质动因的词句,从而反过来说,政治词句和法律词句,也恰如政治
行动及其结果一样,都是物质动因的结果。”(论卡尔·马克思著政治经济
学批判一书,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莫斯科版,第一卷,页三四七)
我们并不把韩愈之力排释老、“扶树教道”看作是“道济天下之溺”的
孤军奋战,而是把它看作一种有代表性的社会政治行动;我们也不只从韩愈
所执持的儒家形式来看取其在排斥论敌释老方面有着逻辑的必然性,而还须
寻求这样的一些道理:反释老的社会政治行动的物质动因如何产生了裁抑佛
道的政治词句和法律词句,又如何通过这种政治、法律、道德的折射而提升
到更抽象的哲学思想的领域中来,从而发展成为儒家的“道统”形式。
自南北朝以来,佛教道教已经形成封建社会特殊的势力。封建专制主义
的皇权在唐初曾一度抬高道教,尊奉备至,在武周时又一度抬高佛教,沙门
可以袭爵赐紫,但在以后历朝,二教互有进退,这两种宗教都未被定为一尊。
在它们的发展中,蕴含着愈来愈深刻的俗世地主与僧侣阶层的矛盾,这种矛
盾把出世的高僧与世俗的贵族都号召到卑鄙的经济战场上来。
如果说,在唐初,主张裁抑佛教道教的议论多半是从封建礼教出发(参
看第三章),那么,自武周以还,随着上述矛盾的日益深化,主张裁抑二教
的议论已经把问题提到更涉及物质利益的范围,这些议论的出发点已经是关
于赋税户口、国计军防的考虑和盘算,在政治词句和法律词句的掩盖下,已
经露骨地表现热爱地租和占领劳动人手的意图。
我们首先把这样一些政治词句和法律词句择要抄录如下:
(1)狄仁杰:“里陌动有经坊,阛阓亦立精舍。化诱倍急,切于官
徵,法事所须,严于制敕;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
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千。且
一夫不耕,犹受其弊,浮食者众,又劫人财,臣每思惟,实所悲痛。”
(旧唐书卷八九狄仁杰传)
(2)李峤:“道人私度者几数十万,其中高户多丁,黠商大贾,诡
作台符,羼名伪度。且国计军防,并仰丁口,今丁口皆出家,兵悉入道,
徵行租赋,何以补之?”(唐书卷一二三李峤传)
(3)辛替否:“今出财依势,避役亡命,类度为沙门,其未度者,
穷民善人耳。。。今天下之寺无数,一寺当陛下一宫,壮丽用度,尚或
过之。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其七八,陛下何有之矣?”(同上卷一一
八辛替否传,参看唐会要卷四八)
(4)姚崇:“自神龙以来,公主及外戚皆奏请度人,亦出私财造寺
者,每一出敕,因为奸滥,富户强丁皆经营避役。”(唐会要卷四七)
(5)杨炎:“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贫人无所人,
则丁存,故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是以天下残瘁,荡为浮人,乡居地著
者百不四五,如是者殆三十年。”(旧唐书卷一一八杨炎传)
(6)常衮:“今军旅未宁,王畿户口十不一在,而诸祠寺写经造象,
焚币埋玉,所以赏赉,若比丘道士巫祝之流,岁巨万计,陛下若以易刍
粟,减贫民之赋,天下之福岂有量哉?”(唐书卷一五○常衮传)
(7)李叔明:“佛、空寂无为者也,道、清虚寡欲者也,今迷其内
而饰其外,使农夫工女堕业以避役,故农夫不劝,兵赋日屈,国用储为
斁耗。”(唐书卷一四七李叔明传)
(8)彭偃:“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广作危言险语,
以惑愚者,岁计三万有余,五丁所出,不能致此,举一僧以计,天下其
费可知。”(唐会要卷四七)
从这些奏议中可以看出:(一)僧侣阶层占有大量土地和物质财富,并享有
免役免税的特权,这个阶层不但成为大的僧侣地主,而且也和封建专制主义
的皇权的利益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