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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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传来顾承祖担忧的声音:“三娘呢?我刚刚一回头,就没有看见她,不会出事了吧?”
“怎么会?”顾四娘不以为意,咯咯谑笑,“想是她害怕咱们,自个儿先溜回去了。”
“……我还是有些担心,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嘻嘻,原来大堂兄胆子这么小啊。天黑了,我可是不要再待在园子里。你要是放心不下顾三娘,就自己去找找看。”
“我可不要。好了,好了,四妹妹,我也回去吧!”
西天边的最后一点光亮被山头吞噬。
待到顾三娘醒来,天色已经是黑了。白日里青翠可喜的花树在暮色中如同搏人的狮虎,令人害怕。她只觉得腿上钻心的疼,开口呼救,“救命啊……”
树木在夜风中微微摇摆,没有人应答。
顾三娘害怕的掉下眼泪来,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呼唤,“大堂兄,四娘——”
“董婆婆,韩婆婆……救命啊!”
柳树在夜风中折腰,如同浅浅的欢笑。一只老鸹从梢头飞起,发出乌拉一声的声音,园子的门早就落锁了,整个园子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那是三娘子生命中最煎熬的一个春夜。
那一夜,顾四郎娶进娇妻,洞房花烛,一夜*,此生婉转静好,别无所求;
那一夜,顾承祖蹦蹦跳跳的回了家,根本没有记起半丝回头看看堂妹的心思,大伯母崔氏用拧干的热手巾替他拭去额角的汗滴,笑着问着外头风大冷不冷;
那一夜,顾府仆役忙了整日四郎君的婚事,疲累异常,早早的关门睡了。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躺在假山之下,夜风瑟瑟,双腿痛狠,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第二日清晨,使女往园中采露水,才发现了假山下的她。那时候,她已经在假山下躺了一夜,浑身烧的滚烫,几乎搁不住手。她躺在老屋的清漆架子床*上,过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恢复过来,却再也没法站起来。无能为力的游医被婆子送出去,她不肯相信自己再也不能站起来,歇斯底里的哭泣,抬起头看到站在帘子下的崔氏,一言不发,眸光却晦涩非常。
顾三娘低下了头。
她顺从了崔氏的意思,对外只道自己的腿是贪玩不小心从假山之上摔下来的,那一个春夜自己惊惧至极的经历,只能是一场梦,而顾承祖的名字,却是连梦里都不能提。
顾家在湖州传承了数百年,祖上定下族规:残害族人者,当众责罚二十杖。顾承祖将自己推下假山,致自己腿残,有崔氏护着,他到最后却连个油皮都没有擦破。
她为了求得崔氏的满意,隐瞒了自己伤腿的真相,只不过是希望崔氏能够因为怜悯而在日后多照顾自己一些。却没有想到,她付出了这样巨大的代价,顾家上下后来却渐渐淡忘了她,他们在光大堂皇的新宅子里自顾自的欢笑,将她一个人留在老宅的东厢房里,安静寂寞的等死。
犹记得,那一年春末,四婶解氏来看自己,她坐在床*上笑着对解氏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扰了你和四叔的新婚之喜了。”
解氏笑笑说,“没什么。”但她的目光中,分明有着认同之意。
三娘子抬起头来,逼回了眼中滚动的泪意。身边一片死寂,顾四郎和解氏匪夷所思的看着抱着顾承祖的大嫂崔氏,没有想到,那年春夜背后既然隐藏着这样残酷的真相。顾大郎立在一旁,面如死灰,周令德亦瞠目结舌。
她心中觉得有一点畅快。但在畅快之中,却又泛起点点哀凉。就算她终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说出当日的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腿却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大堂之上一片寂静。梁官人左右探看片刻,忽的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原来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的笑声清冷,带着些许阴柔的味道。却如同一声惊雷,吓的顾大郎和崔氏面色惨白,再也不敢打什么主意,拉着顾承祖跪了下来,连连向着梁官人磕头,“官人,官人,承祖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饶了他一命吧!”
梁官人唇角冷屑一翘,起身望着三娘子,询问道,“小娘子,你觉得这事当怎么处理?”
三娘子抬头看了梁官人一眼,从梁官人的目光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挺直了腰肢,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从不知名的地方汲取着勇气,这才环视着顾家人,轻轻的笑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周明府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我不是顾家的女儿,但阿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大父对我有养育之情,因着他二人的恩情,这辈子我没法子报复顾承祖。”她一字一字慢慢道,瞧着崔氏陡然颓坐在堂上,因着松了一口气而容光焕发的模样,将肺腑间的郁火咽下去,讥诮一笑,“但我虽不能报仇,却也容不得你们拿我将傻子欺,得了便宜还想卖乖——这顾家的帐,我倒是该算一算了!”
她扬声斥道,“春桃?”
春桃浑身一惊,摊在地上,抖索成一团。
三娘子转头询问周令德,“周明府,这一刁婢这些年对我怠慢甚重,小女如今打算处置她一番,不知可否?”
周令德面色惭愧,朝着三娘子拜道,“本官之前思行不周,还请顾娘子见谅,这贱婢以奴欺主,罪犯不恕,自当受重责,顾娘子但请从心所愿。”
“三娘子饶了奴吧,”春桃大惊,不住的向着三娘子磕头,语无伦次道,“奴婢不是故意怠慢你的。奴婢今日误了你的朝食,是因二娘子在园子中拦了奴婢,要奴婢在一旁伺候,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过是一个小小使女,很多事情也没有法子。你就看在奴婢从小伺候你的情分上,饶过奴这一次吧!”
“情分?”顾三娘瞧着春桃仓惶眉眼,心中一时间有些悲凉,慢慢道,“我们的情分早就被你耗光了。”声音一厉,扬声喝道,“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县府衙役轰然应声,拖着春桃死狗一样的身子下去,就在堂下按着,噼里啪啦的打起来。开始还能听着春桃惨叫几声,慢慢的声音就低了下去。
顾家主仆听着打板子的动静,面色都渐渐变了。顾家不过是湖州普通乡绅,上上下下何曾见过这样的杖刑责罚场面,听着竹板打在春桃身上的噗噗声响,噤若寒蝉。顾四娘浑身微微发抖,忍不住抬头往堂中看去。
午后的天光从堂侧照进去,映在她的身后,光灿烁目。三娘子正坐在堂中月牙凳上,面色如霜雪清冷,在她的身后,那个伯父伯母和自己父母都十分敬畏的梁官人正立在那儿,一副恭敬模样。三娘子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骤然抬起头来,向她的方向看过来。顾四娘被她冰凉的视线一罩,吃了一惊,整个人跌在地上。
“四妹妹,”顾二娘连忙扶她起来,惊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四娘浑身微微颤抖,答不出话来,整个人依在堂姐身上,想要站起来,但试了几次,腿上都软软的没有力气,一时半会,竟是站不起来了!
三娘子抬头再次环视了顾家众人一眼,清冷一笑,“我虽非顾家女,顾家却养了我七年。这七年里,你们待我有好处,也有不好之处。我不愿记你们的仇,却也不能再报你们的恩。我在顾家养大,这些年,花费的银钱料想当有个数目。姑姑,”她转头唤道。
罗姑姑上前一步,拜道,“奴婢在,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三娘子招来之前捧着托盘的从人,开口道,“这二百两银子,想来足够支付我这些年来的花费了,我把它们给你们,算是两清。从今以后,我只记大父母和阿爷的情,湖州顾家旁的人,凭着这盘银钱,”抬头掠过堂上顾家众人的脸,声音切金断玉,“从此之后,一刀两断!”
她脸白的好像经冬的雪色,掷地有声。顾家众人本是想要说什么,被她的凛冽决然震住,一时间,竟心胆微寒,一句也说不出话来。
三娘子转过头来,面色脆薄的仿佛透明一般,朝着人群中的绿儿轻声唤道,“绿儿。”
绿儿静默片刻,款款走了出来,“三娘子。”
三娘子道,“绿儿,这些年你在顾家你对我照顾很多。我曾经说过,日后定会报答你的恩情。如今,我要离开顾家,你,愿意跟我一道离开么?”
绿儿怔了片刻,神情微微仓惶,目光掠过一旁的顾大郎、崔氏、顾承祖、四娘子等人,倏然定下决心,朝着三娘子恭敬的行礼,“奴婢愿意。”
三娘子灿然一笑,十分欢喜,“那可真是好!”
她抬头,转向身边的梁官人,“梁官人,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你能够带我和绿儿离开么?”
梁官人怔了片刻,朝着三娘子温和笑道,“谨遵娘子之命!”
第二章 :敢辞岁月久(之入京上)()
江南春*色撩人,锦云似的桃霞,从湖州顾家的园子一直铺到乌程县驿站门外。三娘子一身白吴绫素衫,倚在上房黑漆桧木架子床床头,清瘦的如同一枝雪里红梅。
梁七变看着面前的少女,眸中闪过一丝怜惜之情,咳了咳嗓子,朝着三娘子拱手道,“小娘子,奴婢特意命了人去乌程当铺中去寻那枚长命锁,当铺老板说大半个月前被一个客商给买走了,那名买走长命锁的客商是个途径湖州的商人,通行南北,居无定所,已经是找不到了!”
三娘子一怔,失望道,“竟找不到了么?”心中陡然浮起一阵怅然之情。那枚长命锁是阿爷阿娘留给自己的信物,她十分渴念未见面的父母,自然对它看重非常,虽当初迫不得已送了出去,这时候却十分希望能够找的回来。如今听商买走,怕是再没有法子追回来了,心中不免有些不豫。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我知道了。多谢先生费心了!”
“小娘子客气了。”梁七变面上泛起淡淡微笑,起身施了一礼,“明儿个一早,咱们便回京城去了。顾娘子今天一天也累着了,好好歇息一晚,”
“我知道了!”三娘子应承道。
“如此,”梁七变再施了一礼,态度雍容,“奴婢先告退了!”辞了出去。
三娘子抬头望着梁七变离开的背影。见梁七变似心无旁碍,步子落的极稳,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待到梁七变即将跨出门,终于忍不住急声唤道,“粱先生?”
“嗯,”梁七变回过头来,向三娘子欠了欠身,“娘子,可还有什么事么?”
三娘子一双唇儿微微颤动,含着满腔期待急急问道,“先生可否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亲生阿爷阿娘是谁?这个念头,从在顾家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惦记,在心头翻滚滚烫,念兹念兹。
三娘子自幼孤苦,对于自己的血亲也就更是执拗在意。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阿爷是顾二郎,一个人暗夜独处的时候总是怀想早逝的顾二郎和不知名的生母,如今得知父母另有其人,欢喜之余,便难免将这一腔孺慕之情转移到尚未见面的亲生爷娘身上。她欢喜的情意如同轻盈的泡泡迅速的充满自己的心田,迫切的想要见到阿爷阿娘,投入他们的怀中,享受他们温暖的疼爱和抚慰,在她们怀中痛哭撒娇。从踏出顾家的大门开始,她就一直按捺着自己心中的期待情绪,等待梁七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