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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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递给她一页纸,是章美设法偷来的——莲观写给宋齐愈的信。
读过那封信,让她惊骇不已,一个女子竟然敢如此公然向男子吐露私情!
她满面通红,拿着信的手都有些发抖,几乎吓出泪来,低声道:“哥哥,这样的信我写不出来……”
简庄正声道:“我知道这太为难你,但为天理大义,只得委屈你稍作通变。古今多少贤德女子,也曾为义捐节、为国殒命。”
她不好再推拒,只得点头应承。
那封信,她写了三天,无论如何都落不了笔。孔子不饮盗泉之水,只因憎其名不净,她一个洁净女子,又怎么能写这些邀欢偷情之语?
哥哥简庄再三催要,她才狠心提笔,莲观的那封信她已经读了很多遍,语气情绪早就熟络,情急之下居然一挥而就。写完掷笔,竟然脸颊赤红,额头细汗,大病初愈一般。
望着纸上那几行字,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并非是在仿写莲观,而是抒写自己深藏心底、从不敢想甚而并不知晓的渴念。
一回想立春那天,宋齐愈心里都会黯然。
那天,大家坐在简庄家院子里,仍旧一人一领席一张几,听乐致和弹奏立春新曲《春启》。
乐致和弹琴时并不焚香,只应节气选些花叶果蔬供在琴边,以作节礼。那天他摘了几片嫩草芽,向乌眉讨要了一碗清水,将嫩芽漂在水中,摆在琴前正中央。之后,才端坐琴前,凝神屏息,徐徐抬臂,缓缓伸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霎时间,一缕春意从指尖流出,如东风启信,遥遥而至,又如春水融冰,漫漫而涌。之后,便觉千里春草竞相萌芽,万物生机次第而醒,一派春光融融漾漾,天地随之焕然而明……
一曲奏罢,满院生春,心也似被春水洗过,一片和煦明澈。
大家静默良久,谁都不忍发声,只有乌眉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乌眉一向爱说爱笑,简庄也管束不住,八子相聚时,她在一旁奉茶,时常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今天,乐致和弹奏时,她跪坐于一旁,竟也被琴声牵住,一动不动听入了神,这时才忽然轻叹了一声。宋齐愈向她望去,见她眼中竟落下泪来,他大为纳闷,甚而觉得有些好笑。乌眉自己似乎也觉着奇怪,慌忙用袖子拭掉泪珠,悄悄起身躲进屋里去了。
宋齐愈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春属木,主生,主仁,乌眉虽然未必能真正领会曲中之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乐致和琴曲发自天地生意,这支《春启》曲调和暖,韵律温柔,如同春风渗入冻土,苏醒了草根一般,触动乌眉心性深处,唤醒了她原本自有的恻隐之心,加之新近怀了身孕,从而催出爱慈之泪。
他正在默想,简庄感叹道:“天地之大德曰生……”
章美接着念道:“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宋齐愈知道他们念诵的是《易经》中的句子,也是关于生之仁,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
郑敦在一旁却问道:“简庄兄和章美所引这两句,可是敬顺天命、仁以为己任的意思?”
简庄点了点头:“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这天地生春,育养万物,也是一个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这一点仁心,以合天理。”
郑敦忙道:“当年王安石竟然说‘天变不足畏’,实在是狂妄无理至极。”
当年王安石为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进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话成为当时及后来人指责王安石的罪证之一。宋齐愈知道这话说得惊世骇俗,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要力改时弊,必得有这般气度才成。
于是他摇头道:“王荆公这一句并不是要违天,只是不愿人妄测天意。孔子不也曾说‘天何言哉’?但自汉代董仲舒讲天人感应,汉儒将之漫延成灾异谶纬之学,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变化,本属自然,人却附会出许多说法。但你想,这天地这么大,这一年之中总有某处有某种天灾,难不成这天下每时每刻都无德?”
郑敦立刻反驳道:“当年因为变法而生旱灾,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图》,神宗皇帝因此罢免了王安石,旱灾也跟着就消了,这难道不是天灾警示?”
郑敦的祖父名叫郑侠。当年王安石说服神宗变法时,天下骚动,群议沸起。但王安石学问渊博,口才极佳,满朝反对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敌百,舌战群僚,没有一人能论得过他。
当时,郑敦的祖父郑侠只是皇城的一位门监,却心系国家,痛恨新法,他绘制了一幅《流民图》,将新法实行之后,百姓遭受旱灾流离困苦之状,全都画于图上,虽然屡遭上司斥骂,他仍设法将《流民图》上呈给神宗,神宗见到此图,心中悲怆,只得罢免了王安石。
郑侠成为力转乾坤、拯救天下的豪杰,一时间广被赞颂。
宋齐愈虽然敬重郑侠的品格,对这件事却一直有异议,便道:“发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图》是熙宁六年,王安石被罢相是熙宁七年,时隔两年,旱灾缓解,不是很常见吗?神宗薨后,元祐太后垂帘听政,停罢了新法,那两年同样有旱灾、水灾,这天灾又是在警示什么?”
郑敦脸涨得通红:“你是说我祖父借旱灾诬陷王安石?”
宋齐愈忙道:“令祖父一腔爱国忧民之情,出于赤诚——”
“但仍是诬陷?”郑敦恼怒起来。
宋齐愈知道郑敦恼怒事出有因,当年郑侠献图之后不久,便被王安石亲信吕惠卿发配到海南,病死在穷乡。郑敦的父亲是被亲戚收养,才活了下来。
他忙解释道:“我绝没有半点这个意思。”
但郑敦瞪着他,不再说话,眼中怒气始终不消。
这时,章美问道:“这天地之变,的确难讲,但‘祖宗不足法’也没有错么?”
这一条宋齐愈早已想明,随口应道:“何谓祖宗之法?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还是我大宋太祖所设之法?若是前者,尧舜禹汤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损益。若只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制礼作乐?何不死守尧舜之政?若是后者,我大宋之法并非太祖一天之内凭空设立,也是因袭唐制,有所增损。太祖之后,太宗、真宗、仁宗又皆有更张,这世上可有万古不变的祖宗之法?”
章美答道:“各代之法,虽有增损,却难违天地常理。如节用爱民,即便万世万代,也不可违逆。这常理便是祖宗万古不变之法。”
宋齐愈见他应得好,提起了兴致,立刻回击:“王安石变法,何曾违背这节用爱民的道理?正因冗官、冗兵、冗费拖得国用不足,百姓疲弊,百年祖宗之法已难革其弊,他才创制‘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之新法。”
简庄听到,冷声道:“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这田地有限,人力有数,生财有度,不加百姓赋税却能增加财富,天下岂有这凭空生财的法术?难道不闻巧妇难为无米炊?要生国家之财,除去剥扣百姓之财,还有第二种办法?”
宋齐愈知道简庄这见解来自于其师程颐及司马光,宋齐愈也早已想过,立即答道:“这财不但要会生,更要会省,会用。同一斗米,笨妇人和巧妇人两个,吃进嘴里的数目大不同。笨妇人不会储藏,被老鼠偷吃掉一些,霉掉一些,淘米撒掉一些,又煮煳一些,吃到嘴里恐怕半斗都没有。王荆公便是那巧妇,还是这一斗米,他尽力将那些偷掉、霉掉、撒掉、煳掉的米都救回来存好,这便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简庄一时语塞,章美接过来问道:“说来固然好听,但王安石新法中哪一条做到了不加民赋?”
宋齐愈答道:“方田均税法、青苗法、均输法、免役法,皆是民不加赋之良法。头一条‘方田均税法’更是立竿见影。天下田地,官吏豪强占了十之五六,却有不少隐匿瞒报,或是逃避税赋,或将赋税转嫁于小农。而下户小农就算想瞒,那区区几亩地又怎么能瞒得住?不多收已是万幸。方田均税法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根除隐匿,增加赋税。这岂不是民不加赋而国用增?但这一条首先触怒了这些大田大地的官吏豪强,所谓怨声载道,其实大多是这些非富即贵者贪酷无理之怒。真正的百姓民声又怎么能轻易传到天子耳中?”
江渡年早已不耐烦,不等章美答言,抢过话头:“果然是说着好听。你难道不知那些胥吏?他们到乡间丈量土地,官吏豪强不敢碰,只对下户小农百般刁难,任意妄为,不是增了税,便是减了田亩,这些年竟开始追究田契,多少农户田地被指为违律,田产被强行收归官府?”
宋齐愈最不喜这样首尾颠倒、本末不分,立即反问道:“这究竟是法之错?还是人之过?法若错了,便来论法;法若没错,便是执行人有过。将人之过归罪于法,岂不是因噎废食?司马光以来,众人非议新法,大多都是这样不问根本,因人罪法。”
章美道:“好,你要论法,我们便来论法。你方才说怨恨新法者,只是富贵之人。我来问你,怨青苗法的,也全都是富贵之人?朝廷既已收了百姓赋税,又生出这谋利之计,与市侩争利,这便是你所言民不加赋之良法?”
宋齐愈答道:“判断法之对错好坏,当看它设立的缘由。青苗法之前,每年开春及秋收之前,农户新陈不接,衣食难继,没有余钱买种,只得向富室商人借贷,利息往往翻倍。借两斗还三斗,已是看顾了乡里情谊。青苗法正是为解民困而设,青黄不接之际,官府借给农户钱,只收二分利息。这救急之法,有何不当?”
章美反驳道:“你可知各地官府以借贷之数来评定优劣,州县官为争个优评,不管农户需不需要,强行借贷,等要还贷时,又百般催逼,多少农户因还不了这钱,卖屋卖田,卖妻卖儿,甚而流亡逃难?”
宋齐愈笑起来:“你这又是本末不分,将法之对错和法之施行,又混为一谈。施行失当,该去查问州县官员,岂能将这些错全都归之于法?”
田况一直捏着两枚棋子不住揉搓,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刺耳,这时,他猛地停住手,也加入论战:“借本乡本地商人的钱,多少还念些人情旧谊。借了官府的钱,则容不得半分通融。下户小农,宁愿借商人倍息的钱,也不敢碰官府这二分利。这样的法,不管好坏,最终都是给州县官吏一个施虐于民的新由头。”
宋齐愈回击道:“一个治病的良方,因为庸医胡乱用药,害到一些病人,便要连这方子也一起毁掉?”
乐致和原本极少说话,这时也忍不住高声道:“是药三分毒,即便是扁鹊、华佗,也不敢在仓促之间,胡乱开出一道方子,随意让人用。何况这天下之大,仅凭王安石一人,妄造出这些新法,是非对错未曾检验明白,便大肆推行于世。这不是贻害天下是什么?”
宋齐愈立即反问:“若是一人病重垂危,请到扁鹊来医治,他开出一道方子,你用还是不用?”
郎繁在一旁厉声道:“区区王安石,岂是治世之扁鹊?他不过是拾法家贪酷之术,捡汉武夺利之技。”
宋齐愈笑道:“岂不闻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只要有利于国,有利于民,何必分儒法道释?”
简庄虽然神色极难看,但毕竟修为甚高,他缓缓道:“君子非不言利,却慎言利。《孟子》开篇即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