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五重缘)-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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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求时时自省、没齿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读到此处,捧着手稿的十指簌簌发颤,撑不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大惊失色的仆役们立刻围拢上前,苻公在众人的搀扶下却只是虚晃着无神的双眼,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呢!”
为什么他的儿子,从来都不将这些苦衷告诉他?又或者为什么他自己,从来都不屑去听一听儿子心底的声音——他明明,一向都认定长卿是他最出色的儿子!苻公万念俱灰地发出一声哽咽,一口气接不上,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跟着喉中一甜,嘴里竟喷出一口血来。
家丁们唬作一团,手忙脚乱地扶持住颓丧的苻公,此时满庭红槭飒飒婆娑,细爪般的叶片在午后刺目的阳光里划出线线乱红,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里,更觉触目惊心。这时张管家却急急忙忙跑进澄锦园,脸色煞白地向苻公禀报道:“老爷,今日在刑场监斩的季鸿胪从兵部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现在就在府外……”
苻公费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张管家如丧考妣的脸,颓然叹了一口气:“他来做什么?”
“小人不知。”张管家唯唯诺诺低下头,也摸不清季子昂的来意。
苻公只得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应对,由着家丁簇拥自己往澄锦园外走,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总显得有些佝偻。
季子昂的目的当然是杜淑。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图后,并未横加阻拦——如今苻府正值多事之秋,当苻长卿身死之后,一个遗留在白露园里的胡姬,实在是无足轻重。
于是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终于重见天日,她穿着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园,在众人惊疑猜测的目光下,面色平静地走出苻府。
“贱妾此行离去,应当拜别老爷与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抬头望着尘烟中高大华丽的马车,唇边噙着一丝盈盈笑意。
这时披麻戴孝的阿檀从府中追了出来,含着泪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这无情无义的贱婢,少爷才刚走,你就另栖高枝,亏少爷那样对你……”
“哎,你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修长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时间顾盼神飞,“我有今日,也要多谢你。”
她语焉不详地说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头顶,却被他一脸厌恶地躲开。杜淑满不在乎地昂起头,这时纷乱的树影混着飞尘一齐扑在她皎洁的面庞上,初夏的蝉鸣撕心裂肺,她在炽烈的阳光里微微眯了下眼睛,径直从全副武装的士卒间穿过,微笑着将右手搁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们终于又能相见,”杜淑凝视着季子昂的双眼,眼中泪光盈盈欲语还休,“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季子昂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只将满心的自得化作骄矜一笑,与杜淑相携登上了马车……
……
此时秦州扶风县一处山坳里,占山为王的槐鬼正霸着一处山洞,洞中赫然停着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椁。苻长卿的尸体被放置在其中,分离的尸首已被拼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边细细端详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无能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触碰着苻长卿的面颊,指尖却感受不到冷暖,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如此徒劳了许久,她不禁痴痴望着棺中的苻长卿,怅然自语道:“做鬼虽然自由自在,却什么也抓不住。如此看来,真不知道是做人好,还是做鬼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鬼殊途,”这时老柳悄然来到安眉身后,手拿着槐树枝对她开口,“你若是现在放弃,未来还有千万年的自由鬼可以做;若是坚持要救他,将来他即便能重生,你也只是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永远无法再见到他。就算这样,你仍要坚持?”
“嗯。”安眉没有回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
老柳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道:“她要救就救吧,这样的因果也算不错,老柳啊老柳,你怎么反倒变得婆婆妈妈了?”
柳鬼没好气地瞪了槐鬼一眼,拍开他的毛手,径自走到柳木棺材边,将拘着苻长卿魂魄的槐树枝用力钉进苻长卿的心口,跟着阖上了沉重的棺盖。
素色的柳木棺材没有上漆,通体雕琢着鸳鸯双喜的纹样,柳鬼若有所思地抚过棺盖上精美的花纹,最后才抬起头问安眉道:“你可准备好了?”
“嗯,”安眉仍是点点头,随后腼腆地笑起来,双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谢神仙搭救,你们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后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变作连鬼也算不上的灰尘飞烟,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槐鬼听了这话却是笑着摇摇头,竖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声:“别说啦,你快去吧。”
随着他话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变作一道青光,直直贯入了二鬼面前的柳木棺材。这时只听老柳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灵、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念念有词的老柳每说一句,柳木棺材里便发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诀时,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体透亮,青光映着洞穴上碧绿的苔藓,到处都在荧荧发亮。
这时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还魂咒来替老柳助阵:“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还灵。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摄魂仪。阳不拘魂,阴不制魄。三魂速至,七魄急临。从无入有,分明还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中一时风起云涌,二鬼念罢咒语,瞬间皆有些怅然。这时老柳微微喘着气,对着棺材径自道:“我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于机缘巧合打了这口棺材,才有机会帮你救这个人。只是要他返魂,需要一个至亲之人的魂魄为棺木作给养,我将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三魂七魄就会依次从槐树枝慢慢渡进肉身,届时你的魂魄也会被神木消耗殆尽,你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了。”这时棺木中传出安眉低柔的声音,平静从容的声线下,竟隐着一抹淡淡的幸福。
第五十章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秦州扶风县虽没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里物色这一处神仙洞府,又设下五行八卦迷魂阵,使得深涧里长年雾气弥漫,连村野樵夫都无法涉足,这一来倒也算人迹罕至、月朗风清。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从柳木棺材里发出的青光忽明忽灭。时间随着青色光晕的衰微一点点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随着苻长卿的还魂,被柳木棺的灵力渐次虚耗掉三魂和七魄。
连日来远离人间,浑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万变,安眉一心一意守护着苻长卿,只盼他能够再度醒来。这些日子里,她的视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轻纱一般覆住他,他们再一次像从前那样密不可分,而他人事不省,也让她可以说出许多以往不敢说的话。
“大人,大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那时我好紧张,可也觉得您长得真好看。您和我们都不一样,穿的用的,每一样都好得叫人说不出话来。哎……”她的声音顿了顿,忍不住因为羞涩而微微发颤,“您人矜贵,又有学问,有时候稍稍想想都觉得脸红,我这样一个粗人,怎么会得到大人这样的垂爱……”
这一刻她的灵魂几乎正对着他的鼻尖,而他却听不见她带着自得的吹嘘,也看不见她羞赧的红脸。在临近分离的最后时刻,他无知无觉,才能容她这样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还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马车里眯着眼看书,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当时没有发现吧?现在您知道这些了,可别笑话我……”她没日没夜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要在这一个月里,把生生世世的话都对苻长卿说尽,从来没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唠叨,“您学问好大,还教我在可汗面前唱歌,我当时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这还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时你的眼睛比火苗还烫人,把我吓得只想逃……”
“有时候想一想,我这样无能的一个人,活着能有多大用处呢?所以比起我这条贱命来,大人,我觉得您比我更应该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会这样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恹恹闭上自己的双眼,发出轻轻几声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样叫叫您……”
在人间时,她碍于尊卑有别,总是不敢与他平视,也无法诉说衷肠;而在槐树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却听着杜淑口口声声称他苻郎,心中除了惊疑苦涩,也有满满地羡慕。而现在他们都做了鬼,总该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终于紧张又生涩地喊出来,简直错觉自己的牙齿正咯咯打战。她知道、她知道无媒无聘,这样的称呼对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错过了,从此生生世世,只怕就再也不能这样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虚无中茫然睁大双眼,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久而久之她想发出一两声哭,却也流不下一滴眼泪来。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下去,觉得四周越来越冷,却一直执拗地张开双臂,想象苻郎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渐恢复生气,也许还能有一点点呼吸。
安眉侧着脸颊,在亦真亦幻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真的感觉到苻长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气息轻轻拂过她面颊,带着微微的潮湿。
“苻郎,苻郎……”她在倦极之中努力挤出一丝笑,随着呢喃声一点点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终于归于沉寂。
恰在这时,却见昏暗的山洞里青光一闪,槐鬼一身青衣的虚影赫然出现在柳木棺材之上。
“哎,一连说了两旬终于说完啦,这么多天,都不忍心打断她,”槐鬼皱着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讪讪道,“体己话听着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礼勿听,和我出去避一避,”这时老柳也在山洞中现身,绕着棺材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微微冒出髭须的尖圆下颌,“差不多了,再过几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里这男人就能复活。”
槐鬼听见这话,却神经兮兮地抱以一笑,低头望着棺木故作神秘道:“等他活过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觉得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这一次爱说冷笑话的槐鬼可没打诳语,山外的世界诚如他所言,正以惊人的速度沦陷。
短短一个月内天翻地覆,大兴渠流寇在攻陷扬、兖二州之后,更是势如破竹地包围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颁布勤王令,各地驻防的郡王与刺史纷纷集结兵马奔赴洛阳。各路人马在京城四周安营扎寨,像一股鱼龙混杂的漩涡盘踞在京都周围,让人心惶惶的洛阳孤舟一般飘摇在风浪之中。
千里快马不断将坏消息送进洛阳城,郡王与刺史们面朝天子时忠肝义胆,一转身背地里却是勾心斗角;各路驻军一方面戒备森严,另一方面也为了营盘和物资纷争不断。庞大的军费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负,良莠不齐的勤王兵也开始寻衅滋事打家劫舍,到了晚间,京畿城郊鸡犬不宁,到处都可以听见妇孺的哀啼声。
很快祸不单行,湿热的天气又使民间闹起了瘟疫,民不聊生之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