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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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是他内心里爱慕的人,他还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儿尊严。
看着努力从草铺上撑起身子的少年,觉察到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舒沫一路强撑的刚硬顷刻间被击得粉碎。她扶着他重新躺好,掏出手绢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和声道:“你好好躺着,我给你倒点儿水来。”
“沫姐姐……”晨晖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嘶哑的声音依旧悦耳,轻易就可以拨动听者的心弦,“你受伤了?”
舒沫一愣,随即笑了笑:“已经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四处寻找着可以打水的容器,却总是找寻不到——她明明是来取他的魂魄的,却为什么会为了一句关切的询问就扰乱了心神?
走出阴暗的祠堂,站在阳光明媚的树阴中,舒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息下内心的灼痛,然后她终于在墙根下发现了一个缺口的瓷碗,拿到水井边洗干净了,方才打了水走回屋里去。
看着晨晖喝水时的贪婪模样,舒沫微微自哂:云浮世家的沫小姐,几曾做过这般服侍人的活计?只是看着晨晖此刻的表情,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般可怜而委屈,倒引得她十几年来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反正离天黑还早,就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得好些吧。
等晨晖喝完了水,舒沫又打湿了手绢,帮晨晖擦去了嘴角边干涸的血迹,方才洗干净了晾在供桌上。避开少年痴痴凝视着她的目光,舒沫揭开被子,看着晨晖衣襟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皱眉道:“你受了什么内伤,竟吐出这么多血来?”
“没什么伤……吐出来,心里就没那么憋闷……”晨晖嗫嚅着回答。
舒沫没有应声,目光只盯着晨晖的胸口。忽然,她伸手解开晨晖的腰带,将他的衣领掀了开来。
“沫姐姐别看了……真的没什么……”晨晖无力阻止,躺在草铺上难堪地转过了头。
舒沫的手僵住了。少年白皙的胸膛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翠绿色的叶芽,虽然不过顶着两枚椭圆形的叶片,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它庞大的根须如同一棵倒立生长的树木,深深地扎入心脏,散入经络,竞看不出尽头。这样诡异的情景,竟让舒沫一时手足无措。
“是上次,被藤妖种下的种子发芽了。”晨晖努力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凭我一贯皮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忘了寻欢作乐,却不料一不留神,被它……钻了空子。沫姐姐别担心,我保证以后每天只想着开心的事情,绝不会再让它长大了。就算不做少主,生活里还是有很多令人愉快的事情,淳煦大司命也说过生命本身就是值得感恩的奇迹,所以……所以痛苦只是暂时的,而生命的快乐才是永恒,对吗?”
舒沫任凭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答言。就在晨晖有些尴尬地闭嘴之时,舒沫忽然并起两指,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银色的符咒。那符咒如同一支弯曲的线香从头开始燃烧,烧到尽头之时,恰好把末尾的银光抖落在藤妖的两片稚嫩子叶上,顿时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随着晨晖一声痛呼,银光烧至根部,散为几股,顺着庞大的根系越分越细,越蹿越深,烧灼的感觉顿时引得晨晖一阵猛烈地抽搐,几乎像条离岸的鱼儿一般挣扎弹跳起来。
“忍一忍,就好了。”舒沫俯下身,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压住晨晖,半晌才感觉到少年的挣扎终于微弱下来,“不除了它,怕以后还是对你的身体有妨碍。”
“嗯。”晨晖应了一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一用力,就会提醒舒沫他们此刻的姿势是多么亲密。他偷偷闭上眼睛,只觉满是阴冷霉味的空气中传来舒沫身上淡淡的馨香,就仿佛他阴霾密布的命运里终于透进来一缕阳光,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舒沫说出那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以后?按照她的计划,晨晖根本活不过今天晚上,哪里还需要考虑他以后身体如何?只是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哪怕她此刻抱着晨晖安抚他的痛楚,竞也不觉得多么难堪尴尬。
如果没有遇见过朔庭,眼前的少年虽然平凡,或许也是可以接受的吧……望着晨晖蕴满感激与恋慕的眼眸,舒沫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她很快为这样的念头感到荒谬。且不说她已经遇见了朔庭,如果不是朔庭转世,她云浮世家的传人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个平凡得几乎一无所长的少年呢?
“沫姐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晨晖毕竟担忧着舒沫离开后自己又将陷入孤独无望的境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舒沫按捺不住朔庭即将复活的激动,脱口说道。
晨晖的眼睛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舒沫,终于放弃似的垂落下去。他心里明白,今日舒沫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慈悲和怜悯,与“喜欢”两个字是毫无相关的。
“沫姐姐,你走之前,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晨晖见舒沫站起身来,以为她要离开,连忙再度撑起身子恳求道。
“你说吧,我暂时还不走。”舒沫不忍看他重新露出的凄凉眼神,在他身边的草铺上坐了下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会答应你。”
晨晖并不知道这是舒沫想要为他做的最后一点儿补偿,心里只有加倍的欢喜和哀伤:“他们说,是我出卖了师父的住所和弱点,害死了他……”他几乎说不下去了,喘息了许久才能继续发出声音,“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出来过……虽然有的时候痛得快要死了,那个答案就在舌头边,我还是忍住没有说……”
舒沫看他喘得厉害,眼角又有泪水慢慢积蓄起来,心下一痛,握住了他的手。
晨晖的手冷得就像从极冰渊的万年玄冰,手心里也满是冷汗,却将舒沫握得死紧,仿佛一放手,他就会沉没到汪洋大海里去一般:“沫姐姐,求求你帮我查明真相……我就算死了,也能做个明白鬼……”
“好,我答应你。”舒沫和声安慰着他,许是知道他命不久矣,便凭空多出许多耐心来,“你好好躺着,别打扰我,我用洄溯之术帮你去看看当时的情景。”
她记下晨晖所说的时辰和地点,看看大殿的角落里还挂着一幅破旧的帐幔,便绕到后面去,以免被晨晖瞧见她施术时的情景。
袍袖凌空轻轻一拂,舒沫面前的青砖地上已是一尘不染。她盘膝在上面坐下,手指扣成法诀托于身前,闭上了眼睛。
噬魂蝶们受到召唤,渐渐从她身体各处游离出来,翩翩飞舞,即使闭着眼睛,舒沫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随着那些透明的蝴蝶向着深邃的“过去”飞去。穿越了刺目的光圈和暗黑的甬道,噬魂蝶们将主人的灵识带到她所意想的目的地,便纷纷停顿下来,收敛翅膀静静地降落在一排排黝黑的栅栏上,透明的翅膀被墙壁上的火把映射出橘红色的光亮。不过除了舒沫,那些“过去”的人们是无法看见这些诡异的蝴蝶的,他们也觉察不到舒沫的存在。
即使一切都如同梦境,舒沫还是有足够的自我意识。她知道这里已经是越城太守府的地牢,森冷的空气让仅为灵体的她也不由心生寒意。
她的洄溯之术修炼得还不够,不足以让她改变过去,只能充当“过去”的看客。
“说,楼桑在哪里?”一声凌厉的喝问蓦地从耳畔响起,惊得舒沫赶紧转过身去。
几个人就站在她的身边,不同的装束昭示着他们不同的身份,其中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人应该是他们之中的头领,以至于旁边公差打扮的几个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而方才那声喝问,正是从一个手持皮鞭的狱卒口中发出。
粗鲁的嗓音在石头筑成的墙壁上带来了回响,让人心头发紧,但是被审问的人却没有任何回答。
舒沫终于狠下心朝吊在人群正中的晨晖看过去,发现他的双手被牢牢绑在木架上,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悬起的脚尖下已积出了一片小小的血洼。他的眼睛无力地睁着,似乎连呼吸都很吃力,却始终紧紧地咬着流血的嘴唇,没有回答一个字。
“看不出来,臭小子这么死硬!”狱卒模样的人喝骂了一句,有点儿畏惧地向旁边的黑衣青年请示,“指挥使大人,天就要亮了,这个口供……”
“废物!”那个指挥使挥手赶开了狱卒,径直走到晨晖面前,右掌缓缓托起一个暗蓝色的光球,“不说话,是不是想再尝尝霹雳火的滋味?”
“不……”晨晖的眼睛一看到那个在虚空中燃烧的光球,明显地生出了惧意。他本能地想要缩起身体,却丝毫无法动弹,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
舒沫伸出一根手指咬在了齿缝里,以免自己控制不住地掉转头跑出这个阴森残酷的地方。她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下去,心中隐约觉得晨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楼桑在哪里?他的法术破绽是什么?”年轻强硬的指挥使把手心的蓝色光球凑到晨晖的脸前,再一次按捺住满心的烦躁问道。
晨晖艰难地别过脸,呼吸声越发急促,然而他终究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啊!”随着一声惨叫,指挥使手掌一挥,那朵蓝色的霹雳火就蓦地倾倒在晨晖身上。霎时之间,舒沫只看到一个布满了蓝色火焰的人形在刑架上扭动挣扎,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让舒沫猛地转身冲出了地牢,死命捂住耳朵,泪如雨下。
那天籁般悦耳的声线,可以唱出下里巴人的歌谣,可以朗诵枯燥无味的经文,甚至可以说出情意绵绵的蠢话,却不应该发出这样失控的痛苦悲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惨叫声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沉寂。舒沫擦去眼泪,强迫自己重新走回那个地狱般的所在,看见晨晖一动不动地挂在刑架上,原本遍布全身的蓝色火焰已经熄灭,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还说不说?”失去耐心的指挥使抬起晨晖的头,却意外地发现少年被汗水湿透的发丝下,干裂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似乎在吐露着什么。
“大声一点儿。”指挥使将耳朵凑近了晨晖的嘴唇,仔细地听着半昏迷中的少年吐出的每一个字,忽然笑着退后一步,松了口气:“原来楼桑住在轱辘巷于宅,每天凌晨时分他必要吐纳静坐,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原来……是这样。舒沫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掀开公主祠里破旧的帐幔,身形却忽然顿住了——晨晖的双眼,正睁得大大地望着他,那渴求答案的凄惶神情让舒沫心中一痛,竟是不知该怎样对他转述自己看到的一切。
“沫姐姐……你哭了?”晨晖颤声问道。
“没有。”舒沫下意识地用手指抹去脸颊上残留的泪,在尚未明白撒谎的理由前毫不迟疑地否定了这个说法。
“那……你看到了?”晨晖从舒沫的表情上就看出了不祥的意味,他瑟缩了一下,却又再度鼓起勇气,等待着舒沫的回答。
“是,我都看见了。”舒沫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最终叹道,“但那不能怪你。”
晨晖愣了一下,眼里渐渐涌起了然的悲伤。他猛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试图阻止住从胸腔内奔涌而出的尖锐悲鸣:“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管我有没有错,是不是存心,师父都是被我害死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控制住自己,为什么真的会把脑子里的答案说出来……”
“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控制住自己……”舒沫无措地看着他痛不欲生的表情,轻声安慰道。
晨晖翻过身去,背朝着舒沫紧紧缩成一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