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 -吴启泰-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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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太监,早就失去了男性的血魂和激情。一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哪儿得罪了她, 只得陪着笑脸,围着她哄她劝她,直到她慢安静下来为止。后来他若有所悟,毕竟他进宫 时也十八岁了,明白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加上他天性聪颖,隐隐约约觉得她是实在太想荣 庆而又得不到的一种无奈。
一天深夜,吟儿半睡半醒中突然觉得有个人压在她身上,这是个壮实的男人,像荣庆又 不完全像他,,她本能地挣扎着想喊叫。那男人伸手捂她的嘴,说他是荣庆,她瞪大眼睛, 黑乎乎的屋子里看不真切。不等她回过神,男人已经扯掉她的内衣内裤,赤身裸体地爬在她 身上。贴着对方汗津津的肉体,听着他喘着粗气,她激动得浑身哆嗦,由两腿间涌出一股灼 人的热流。就在那事儿将要发生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不对,他不是荣庆。于是,她本能地 挣扎着,大叫一声将那男人推开……
“吟儿!吟儿!你醒醒,醒醒……出了什么事!”
茶水章慌忙从小竹床上爬起,点起油灯,满脸大汗地站床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吟儿掀开被子,浑身赤裸着,只穿一条短裤躺在床上,胸口和双肩留下一道道指甲抓破的印 痕。他叫她,她不理他。他想伸手碰碰她,刚伸出又缩回来,她突然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伸 手抱住枕头莫名地呜咽着,身子像煮熟的大虾紧紧蜷缩在一起,两条雪白的大腿不停地抽 搐。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在床边团团转。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该做的事,他轻轻拉起被 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一边嗑嗑巴巴地说,“吟儿,没事了,没事了……”没等他话音 落地,吟儿突然从喉头发出一声绸缎撕裂的呻吟,伸手扯去身上的被子。他本能地向后退了 一步,低声叫着她。当他发现她两眼瞪着自己,半张着嘴,似乎想跟他说什么时,这才重新 走过去,低声劝着她,要她盖上被子,否则会受凉的,她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或者压根儿 不想听,她双手撑起上身坐了起来,两眼充满怨恨地盯着他。
面对她赤裸的上身,特别那雪白的胸脯上两团粉红的乳晕,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尽管 他已经不算男人,但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胴体,心里顿时涌出一种犯罪感, 他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荣庆。想到这儿,他慌忙躲着她的目光,一口将手中的油灯吹 灭。
黑暗中,他听见她说冷。面对这一团漆黑,他胆子突然大多了,立即放下油灯,爬上 床,再次拉起被子替她披上。突然,她扑在他怀里,低声啜泣着,“抱抱我。”他听见她在 他耳畔低声恳求的声音,他吓得不知该怎么办,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将她搂住。他搂得那么 轻,像搂着一团青烟,飘飘忽忽,似乎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抱紧点?她在心里叫着,浑身不停哆嗦。梦中的情景仍浮现在她眼 前,灵魂仍为那幻觉中的激情颤抖着。她不指望他跟她干那种事,即使他行,她也不会这样 求他。她仅仅想让他装出像个男人的样子,抱抱她,抱得紧一些,用他的身子暖暖她的心而 已。而他,连这也做不到啊!难道他就不明白,她用指甲在皮肉上抓破的一道道血痕,其实 不是皮肉的痛楚,那痛楚在她心里,她抓不着也够不到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痛楚啊,她不 明白,像他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善良而又懂得体恤别人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她是个女人, 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十二年来,她只领略过一次。仅仅一次,那刻骨铭心的爱令她销 魂荡魄,终身难忘,她渴望着再有一千次啊!
她恨,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恨,没有具体对象,也找不到具体对象,既空洞又实实在在的 恨。真夫妻也好,假男人也罢,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人,是个一次又一次救过 她,一次次地帮过荣庆的好人。长话短语,朝夕相处,他对她实在太好太好了。她是无法恨 他的,只能恨自己。其实人是无法恨自己的,因此她只能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 哭,无缘无故地恨周围的一切一切。
这无缘无故的恨终于化作无缘无故的行为。她长嚎一声,用足了平生的力气,双腿屈 起,将茶水章从床上踹下地。黑暗中訇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从床上滚下,仰天跌在地 下。他躺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一片。黑暗中,他听见吟儿细细的 哭声。这尖细的哭泣钻进他心里,像刀尖刮着他心尖。过了老半天,他才用手撑起上身,口 口声声说他不好,没想她哭得更凶了。他眨巴着眼,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坐在地下,使 劲抽着自己耳光了,一边骂自己不是人。
吟儿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不让他抽自己耳光,过了老半天, 她才轻声问他摔着哪儿没有?他摇摇头。她替他揉着后腰,拍着他后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 的手,将那只小手紧紧贴在脸上。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感到某种湿润的凉意。这是他 的眼泪,她心里掠过一阵酸楚,将脸贴在他眼窝上,用她的脸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黑暗中,两人拥抱着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静极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再就是心跳声。 后来,就连这细微的声音也没了。静静的黑暗犹如一首挽歌,于无声处包围着他俩,唱出一 个年轻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个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绝望。
傍午,吟儿被慈禧传到她的寝宫。
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中,无论是老佛爷还是皇上的身体情况都是保密的,除了他们贴身的 奴才。半年前,她就听说老佛爷病了,病得挺重。后来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轻。 当她走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寝殿,她仍然为她所见到的情况暗暗吃惊。
所有的窗户上全挂着厚厚的窗帘,户外的阳光艰难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边边角角的缝 隙中钻进来,屋里显得一片昏沉。也许因为慈禧不想让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将这里弄 得这样暗。她躺在那儿,吟儿一眼便发现她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身子偏 得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从那张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她没想到老佛爷病成这样,也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召她上她这儿来。李莲英将她领到 床边,低声对两眼微闭的慈禧说:“老佛爷,吟儿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慈禧才吃力地睁 开眼,问李莲英谁来了。李莲英告诉她,原先伺候过她的吟儿来了。她这才想起是她让人叫 吟儿来的。
“吟儿在哪儿?”
“老佛爷,奴婢在这儿。”吟儿跪在她床前。
“真是吟儿。”她捉住吟儿趴在床边的那只手。
“是奴婢。”
“你还活着呢?”她明知故问。
“托老佛爷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当初你犯的罪过,够你掉几个脑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这是她一惯作风,让 你受了罪,还得让你知道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说。
“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说就是了。”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她知道吟儿不敢说,她替她说了,“我不 让你死,为了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恨我吧?”她问。
“奴婢不,不… ”
“不恨,还是不敢?”她问。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望着她身边过去的宫女,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此刻她心怀得意,还 是追悔当年的失误,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谁也说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 笑着笑着,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门眼里,禁不住咳起来,吟儿慌忙替她轻轻拍着后背,李莲 英也紧张地走过来。慈禧终于在吟儿捧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她让李莲英将她扶起,用被子垫在腰下。她摆摆手,说没事了,让李莲英出去,她想和吟儿 单独在一起。
“真不行了。”李莲英一走,慈禧一边喘气一边对吟儿说,“我知道,我可没几天儿 了… ”
“不不,不会的,老佛爷万寿无疆!”吟儿慌忙打断她。在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 掉,可当她站在她面前,眼瞅着她痛苦的病状,心突然软下来。
“人人都求长生不老,真活到那个份儿上的,没见过一个。”她苦涩地摇摇头:“七十 三了,到了‘坎儿’了。”老太太一向有这种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开口,就能抓 住你的心。其实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别人心事。另外,处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说 真话,敢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此同样的话儿从她嘴里说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过了这个‘坎儿’,您还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着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要在平时,对这明知是哄她的好话她不会搭理,可眼下她还是忍不住 要问个明白。
“奴婢给老佛爷踢键儿呀,记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说过,那就是九十七岁。”她 想起当时的老佛爷,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慈禧眨已着一双老眼,混浊的目光落在吟儿那张憔悴的脸上,半天不说话。她追忆起那 个深秋的下午,吟儿在体和殿与许多人在一块踢键子,当时她才十六岁,那会儿她是多么年 轻啊。
“那是多会儿的事了?”
“那会儿奴婢刚进宫,有十多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于病中,仍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这会儿还踢毽 子吗?”
“早不踢了。”
她苦笑笑。她本想说她也老了,话碰在嘴边,没敢说。人往往不觉得自己老,总是在发 现别人老了的时候,才会不经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刚进宫时,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 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儿,一个个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连当时掌事儿的刘姑姑也离开了 这座皇家宫庭。想到这儿,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慨。时间一长,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 恩呀怨呀,似乎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慈禧望着吟儿,心里困扰着一个她常常想却总也想不顺畅的问题: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 魂?她想起有关鬼魂的说法,想起她儿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许许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 说有吧,她从没见过。要说没有吧,好多事儿又没法解释。想来想去她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来。至少有一条,人死了,哪怕能借着魂灵来人间看看,知道一些事儿,但绝管不了人间的 事,想到这儿,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为她活着,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都得经她点头, 这一死什么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诏,立溥仪为大阿哥,让他接光绪的皇位。她要是走 了,光绪绝不会听她的。不不,我绝不能死在他之前!
她沉默许久,突然告诉吟儿,皇上已经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块出宫了,并让她去瀛台看看 皇上,当面给皇上谢恩。吟儿跪在那儿,当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一股热流从心里涌起,一 直冲上她眼窝和鼻沟,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过去,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这会儿真的来了, 她反倒说不出地惶恐。她似乎已经无法想象,离开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