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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红牡丹-第6部分

小说: 红牡丹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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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年,他娶了那个苏州小姐(他父母给他办这件婚事,实际上有好多原因。其中一件确实可靠的是:金竹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幽会,对牡丹很不高兴)。牡丹曾去参加金竹的婚礼,那等于目睹自己的死刑,但是她也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宁愿忍受那种剧痛。她非要看完那次婚礼不可。至少,为什么她的婚姻命中注定开头儿就错,这至少可以说明一部分原因了。因为,她在内心,总是把丈夫费庭炎当时的实际情形,每一点拿来和情郎可能的成就相比。有时,她突然以火似的热情把丈夫拥抱住,丈夫实在感到太意外,心中猜想她所亲吻的不会是自己,而是妻子不肯说明的另外一个神秘的男人。
  第三章
  当年,还没有津浦铁路,青江是个繁华的水路码头,因为正好位置在沟通南北的运粮河和长江的交接点上。运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时添加补给,因为北方南来的船以此为终点,而南行的船内也以此为起点。很多乘客到此换搭江南更为豪华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舱中,家具设备讲究,饭菜精美。也有好多人在一段长途的航程之后,在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戏院去看看戏。
  牡丹让船在青江停下,无须说明什么理由,而且她也不在乎。当然她要去游历山神庙,而且要在女人洗澡堂子好好儿洗个澡。过去三天里,不分昼夜一直在棺材附近,使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告诉船娘说:“咱们停三两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办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两条腿。”
  牡丹又向仆人说:“连升,你在船上守灵。船上总得有个人,你若上岸的话,找别人替你。”
  “你不用担心。没人来偷棺材。”
  声音清脆的船家女儿说:“去吧。去洗个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轻松的说:“是啊,我要去。”她曾听说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试一试。而且,她也要把精神振奋一下儿,见了金竹要很美才好。
  牡丹从来没有独自出外游玩过。虽然过去很盼望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家的女儿曾请求充任她的向导,她谢绝了。她不要谁注意自己。好难得这么个机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别的好心人等的外在关系影响。船娘担心像牡丹这样标致的青春女子在这个生疏的地方会落入恶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抱着探险家的精神,牡丹走过了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的摆动,很活泼愉快的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的反叛性格,和在上海时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是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的,但是平常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是下田种地,是不肯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是牡丹并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是毫不在乎的。
  那条路往上伸到一条石头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推推搡搡。在一条密密扎扎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儿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群众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说话说惯,也习惯于向男人叫“老兄”,叫“伙计”、“伙伴儿”。她现在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还是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她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她永远有一副十足自信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颇为高兴,大感意外。那时下午已经偏晚了,她的刘海儿在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卷曲的一道阴影儿。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则十分和气。
  “就在那个拐角儿上。我可以带您过去。”她发现那个青年男子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的。
  “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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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指着左边儿的一个墙角儿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用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花纹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四个褪了颜色的金字:“白马浴池”。
  船娘的女儿所说“青江修指甲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辞。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个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按摩女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便开始且擦且搔弄她的脚趾头,手法奇妙,把脚趾头一个一个的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觉人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趾头时,她把脚缩回一下儿。她不知道脚趾甲下面为什么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几乎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对那个按摩女说:“这种感觉我一生难忘。”走时赏了一块钱。
  牡丹的身心完全刷新了,觉得四肢柔软而轻松,从镶着蓝白条纹的走廊走出来,进入了外面晚半晌的阳光之中。在她饱览这个陌生的城市风光之时,她浑身的汗毛眼儿之舒畅,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群众在一起时,没有形式的礼教把男女强行分隔开,她就觉得投合自己的脾气,那些出外坐轿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是看不惯的。需要做事的女人,是无法享受深居简出的福分的。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随时都恨不得和蔼亲切的与她交谈几句。可是她把自己的迷人的魔力却决心留给她要去相会的情人。她必须赶到山神庙去打听情人的消息。
  她到庙门口时,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一直徘徊到日落,离去之时,是一腔子的懊恼。她在庙的外门和内门,都打听过是否有留给她的信。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对她甚为冷漠,对她的问话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她在一个水果摊附近荡来荡去,快步在庙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赶巧碰见金竹,进去之后,又走回前门来。因为她再三追问,守门人向她怒目而视,说他那儿不是邮局。这件对她关系重大的事,那个老人却认为无足轻重,她觉得十分奇怪。她觉得一筹莫展。她原以为山神庙是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过,再也不会和别处混乱的。
  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是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来人行近的那种高度的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这时若是一眼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的惊人的美丽,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桔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说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一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大员,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儿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年轻和尚陪侍,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员却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视线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个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向前走,站了一会儿,眼睛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的一转头,似乎是河当中一条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仿佛十分关怀这一带地方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的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有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轮廓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她过去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遗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起来,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内心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心中断绝的思绪虽然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的邂逅,使她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摆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喻。
  她迅速的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的话:
  “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央求说:“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儿是什么人?”她满脸赔笑。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了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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