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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天舞-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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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子晟 第六章

本想称病不朝,但犹豫良久,还是强打起精神入宫。

储帝正在等我。一见我去,便引我到书房,摒人密谈。

他问:“你还记得你初到帝都的那一年,向我针砭时弊,说的那些话吗?”

头疼得很厉害,我吃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说:“臣弟当然记得。”

他看着我,眼中隐隐闪着兴奋的光芒,“这件事我久已想做了。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应该是时候开始了。”

我愣了愣,然后问:“此事非同小可,储帝打算如何着手?”

他胸有成竹,看来确实已经想过很多遍。他说:“我要放天界的凡奴都回去下界,然后撤换下界各州的督抚,让凡界由凡人自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有些奇怪,看我一眼,问:“你不赞同吗?”

我说:“那倒不是。只是臣弟以为,此事恐怕很难。”

储帝笑了笑,“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容易办到。可是,只要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希望,我总想要试试。”

我又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才说:“那么祖皇的意思呢?”

“祖皇已经答应了。”

是答应了,还是不置可否呢?我不由疑惑,但我没有说什么。

储帝正视我,神情殷切,“子晟,我需要你帮我!”

我犹豫不决。未来的困难无法估量,还有,如果失败了会如何呢?储帝看起来好像根本未曾考虑过。可我知道,其实他很清楚后果,只是在他淡漠的外表下,有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执着。

“子晟!”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只要我们同舟共济!”

我也凝视着他。

他的神情真诚而坦然。

胡山曾经对我说过:“你注定孤单一个人。”

我也已渐渐将孤单当作了天经地义。

可是,我听见他说:“只要我们同舟共济!”我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起来如同另一个人在说:“臣弟必当竭尽全力。”

我将经过告诉给胡山。他一语不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忽然不认得我了似的。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样冲动易感的举动,实在不像是我的为人。

然而更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后悔。

我说:“储帝也没有说错,这件事,并非完全不可为。”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胡山,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掩藏极深的些许失望。

好久,我以为他不打算说什么了,谁知他却淡然一笑,“那倒也是。”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默然片刻,忽然问:“王爷当时,为何没有想要劝阻储帝呢?”

我怔了一怔,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劝阻他呢?

胡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突然有种无法掩饰秘密的恼怒,我怫然不悦地说:“因为他不可能被我说服。”

胡山若无其事地笑笑,“其实这样也好。”

我诧异地看看他。

胡山别有深意地说:“王爷近来似乎有些消沉,正好找些事情来做。”

我愣了愣,不由得微微苦笑。

转眼,桂花已经谢了。每天早起,庭院中都会落满一层黄叶,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向深秋清朗的天空。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然而在我心中,桂树下那个女子的身影,却始终清晰。

如今,我时常可以见到她。

我的祖父对甄慧的宠爱异乎寻常。她经常陪天帝下棋,现在我去面见天帝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她,坐在天帝对面的位置上。

我尽量避免看她,虽然即使我没有在看着她,我也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我们从未交谈过。

她总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垂首不语,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她时常偷偷地看我,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一掠而过的目光,每次她这样飞快扫过,都会在我心里激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起先,这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近来我已经变得平静,也可能是麻木,虽然我很清楚,这依旧不过是自欺欺人。

初冬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储帝颁下诏书,命凡人自治。

朝野哗然。

在这之前,我已经尽可能地做好了安排。

其中有些举措,甚至可能违背储帝的意愿。

我知道朝臣中的很多人,他们对新政,或许不甚在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却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赞同新政,但如果新政能为他们带来富贵升迁的机会,同样也可以拉拢到他们的支持。

所以,尽管反对者迅速汇集成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流,但朝局依旧勉强维持着平衡。

然而我知道,这平衡悬于一线,岌岌可危。

如果此时有只手,从对面推上一把,情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削弱对方的力量。然而当我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却又一次发现,最大的阻力来自储帝。

所以我只能尽力维持着现有的平衡。

但我无从预料,这平衡将在何时,倾向何方。

帝懋四十年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到来。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预感到风雨将临。忧虑的情绪在帝都蔓延。有时我看见甄慧,从她眼底我窥见了一丝哀伤。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聪明的女子,也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早地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

金王望向储帝时,眼中的刻毒,更甚于以往任何时候。

我知道他现在是那股反对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于再做掩饰,公然指责储帝的新政。朱王和栗王也渐渐倒向那一边。但这些我都并不担心。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打破平衡。

储帝依旧淡漠如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显得越来越明显。有时我看着他一脸的平和,就仿佛看着暗潮汹涌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动的小岛。

然而,上空已经阴云密布,当暴雨来临,巨浪随时能将他淹没。

我想他其实也觉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

“王爷自己,又可曾打算过?”胡山这样问我。

我无言以对。

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从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已经预见了未来。我一直很想问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我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其实我自己也已经有了预感。

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雪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从窗口望见瘠弱的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映着雪光,天地间呈现一种极淡的蓝色。

宫中内侍来报,天帝传召。

我踏着积雪入宫。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火光在雪后的宫中,显得有些诡异。

天帝独自坐在书房中,注视着一局棋,但他的对面,并没有对手。

我行礼之后,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内侍。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然后他说:“这里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惊,他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晚,召我来,就为了让我看一局棋?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其实这局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入中盘,黑子先发制人,此刻还占据着优势,但其实白子的布局要稳健得多,一旦反击,黑子很快就会一败涂地。

天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照你看,哪边会赢呢?”

我说:“那自然是——”

我没有说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刹那,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天帝含笑看着我,说:“这是我从前跟人下过的一盘棋,没有下完。这执黑的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低声答:“是。”

天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完这盘棋?”

我浑身一震,长跪在地:“孙儿怎敢做祖皇的对手?”

天帝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实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断地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说:“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

我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孙儿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断我:“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说不明白,那就太让我失望了。”然后他瞥了我一眼,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对手?”

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个“是”字。

天帝了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来跟我下这盘棋吧。”

我迟疑良久,终于说:“那么,孙儿斗胆了。”

天帝笑了,他说:“这就对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赢不了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下这局棋。

我渐渐看清,我已经陷入了怎样一个困境。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一败涂地的结局。

最终当我投子认输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

天帝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我发觉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爱的神情。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么?因为你根本不敢赢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连想要赢我都不敢,你又怎么可能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丝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着帝都热闹依旧的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璟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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