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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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晓得她这一路如何行来,到帝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憋着一口气,要说最后几句话。
“圣上,幼儿无罪。他爷爷和他父亲,有再大的过错,毕竟与他无关。求圣上看在他过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脉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条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后只剩下这一脉骨血。
天帝动容,当即应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无人敢亏待他!”
他娘强撑到此刻,就为了这一句承诺,因此话一入耳,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医治,但是太迟了,勉强拖延数日,就咽了气。
事关天家血统,便借助神器,滴血认亲。确认下来,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迈,这个小小孤儿,该交给谁抚养?
结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刚刚伤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丧一子为由,奏请收养这个孩子。
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亲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内廷司的存档,才知道传闻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离开帝都,去了东府。
现在想来,若不是虞妃的临终遗言,和瑶英一病,他也许一世不会再回帝都。
偶尔,他会想,为何他娘颠沛流离几千里,非要将他交给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谁?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内,双双暴死?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愿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鲁安郡守是嵇远清。这句话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不断轰响,挥也挥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该喝,他怕喝醉了,会憋不住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他心里像窝着一把火,滚烫滚烫地,煎熬着他,好像整个人都疼得要缩成一团。
他用酒浇那把火,可是火越烧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他。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秀菱,略带忧虑的眼睛。
他想夺回酒壶,可是他的手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恼起来,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
秀菱挣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去告诉他好了,你告诉我这些年如何亏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听他话?你听话所以你帮着他来盯着我的,对不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清。他顾自不停地说着,似乎要把心里那团火,全都发泄出去……
醒来是夜半。
月光映着雪光,他看见床角,缩成一团的秀菱。
她满脸的泪痕,可是她已经不在哭了,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眼里的悲伤,让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变得像月色一样苍白。
“秀菱,我……”
他想说点什么,被秀菱轻声打断了。
“方才的事,我绝不会告诉王爷的,公子的话,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公子可以放心。”
他看见她眼里泪光一闪,然后又干涸了,便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地,末了,他只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静如常。
散朝之后,容华宫的一个内侍,跑来叫住了他,说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瑶英不知昨日种种,见了他,依然有说有笑,讲了好些琐事。
邯翊打断她:“到底有什么事啊?”
瑶英这才说明原委。还是颜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这回避不过去了,瑶英只得找他。
“你答应过我的。这回你替我办了,改天我好好谢你!”
邯翊无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谢,只要你往后别再替我惹这些事来。”
“咦?这是什么话?”瑶英强词夺理,“你做儿子的,请父王过府玩一天,怎么能叫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过隔夜,见面不免尴尬。
秀菱低了头说:“只要有半个月筹措,总能办得下来。”
邯翊也觉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说声:“那你先预备起来。”便找个托词去了。
过两日进宫奏请,白帝一听就笑了:“瑶英到底是把你扰出来了。”沉吟片刻,又问:“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为这点小事,忙得过来么?”
那样慈爱温和的语气,是装也装不来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头一热,百感交集,几乎失去从容。定了定神,才说:“父王放心,儿臣还不至于忙得连尽一天孝心的时间都没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腊月中,赶着年前,正好与节下的事情一起操办。
秀菱领着阖府上下,大忙起来。好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驾,算是轻车熟路。
即便如此,隔几日再见,邯翊便吃了一惊,“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秀菱温婉地一笑,“没有什么,只是这几天累了些。等忙过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咛几句“累了就多歇息”之类的话,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会,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几个丫鬟一拥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药的取药,就在这一阵忙乱当中,她恢复了常态。
“把前一阵托潘太医开的安神丸拿一封来我吃。”一面警告地看着几个侍女:“别告诉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当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秀菱不答,良久,平静地笑一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药服了,然后依旧起身,去安排事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车驾从天宫,迤逦而出。特意从简的仪仗,仍是不见首尾,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驾完,略叙一叙家常,传过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说:“开演吧。”
邯翊退到后堂,见颜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说:“不要紧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颜珠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侧门,看不见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一纸诏书,自己一个千金小姐就沦入了青楼。本以为早就忘怀的往事陡然清晰,耳边尽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哗、叫喊哭嚎的回响,几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时,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说:“公子放心,我明白。”
孙五捧着曲册匆匆进来,劈头就道:“点下来了,是‘扫花’、‘春晓’两支,颜大娘,你快预备。”
平日极熟的曲子,其实不用准备。等到得堂上,抚琴引吭,唱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四座皆惊。
邯翊站着听了一会,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经意间有个小丫鬟的身影,晃过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低头站住了。
邯翊走过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问:“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脸色发白,像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
“她跟我来的。”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插话。回头一看,是领了赏下来的颜珠。
邯翊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丫鬟?”
颜珠说:“是前几天才买的。她家里出了事,急等着钱用,我看她可怜,所以……”想想又说:“她还不十分懂规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语,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说:“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颜珠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孙五又赶着过来说:“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颜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有话日后再说。”
直唱到天色将晚,白帝启驾回宫。
瑶英拖在后面,跟邯翊说悄悄话:“你赶紧让颜大娘搬家吧。”
“为什么?”
“你没看见景暄他们几个,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景暄是朱王的孙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没留心。”
瑶英好像有心事,没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门,邯翊得赶上前了,却又说:“等等,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邯翊转回身来,看着她。
“这话……”瑶英很犹豫,“本不该我说。”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瑶英,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紧话等我过两天进宫听你说?”
瑶英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员,几乎就想甩手而去的当儿,瑶英终于低声地、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
“凤秀宫的那位,有孕了。”
第九章
萧仲宣推开窗子,风卷着零星的雪霰扑了进来。
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雪片落在手心里,有种冰凉的真实感觉。
“哈啾!”
文乌在他背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萧仲宣微微一笑,带上窗子。
从最后的缝隙,他瞥见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阴沉。
他们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时默默无闻,归来时朝野瞩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与寻常囚犯不同,跟文乌两人合住一个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气?
邯翊走进屋,雪片挂在他的眉头发稍,瞬间便化成了细小晶莹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萧仲宣脸上盘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先生受苦了。”
萧仲宣笑答:“本来该丢一颗头,如今只少半条胳膊,算起来只赚不赔。”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这条胳膊不会白丢。”
“既然已经丢了,”萧仲宣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异的豁达,仿佛超然物外,“白丢还是不白丢,对萧某来说,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乌。
文乌起身,到里屋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默不作声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转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里去?”
文乌说:“你跟老萧谈,我不听,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东西。”说完,真的开门出去了。
萧仲宣望着文乌离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问:“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闪,低声问:“萧先生,为何出此惊人之举,去抄嵇远清的家?”
萧仲宣反问:“公子以为,是我的主意?”
一丝愕然从邯翊掠过,随即隐没。
当初是白帝这么推断,他便也这么以为了。此刻细想,当时萧仲宣已然身受重伤,怎可能再替人出谋划策?
他不语。隔着炭火,他的面容显得飘忽不定。
萧仲宣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复杂神情,仿佛掩藏着极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在大公子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那时,这种神情还像雪花一般飘摇,此刻却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邯翊不说,他便也不问。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