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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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笺很旧,看起来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书。
“……若所谋事果,帝自可为摄政。如其不谐,亦须据鹿、端及东土半壁,复东府之旧,则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将信放回去,淡淡地问:“为何给我看这个?”
“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如果拿出几封,估计就可以端掉几个人。”
邯翊无声地透出一口气,说:“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不大赞成这么做?”
“就事论事,单说鹿州一案,大公子动得了嵇远清、动得了齐姜氏,只怕却不足以动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动他,连嵇远清我也不会去碰。”
萧仲宣怔了怔,那种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闪现,却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说:“倒是如今,连齐姜氏都不一定动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萧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齐姜氏的肚子里!”
邯翊蹙眉不语。
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有什么事迟疑不决。
萧仲宣静静地望着,另一个身影从记忆中浮现,和他徘徊的脚步叠合在一起。萧仲宣忽然说:“等把这件事情了结,我也该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脚步,“哎?”
“大公子当初说,去留由我,如今不会不算数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强笑道:“那自然算数。不过我不明白……”
萧仲宣有点疲倦,闭起眼睛歇了会,然后说:“一来,还是那句话,萧某闲散惯了。二来我刚刚想明白,大公子身边其实不需要我这么个人。”
邯翊微微不悦,“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萧仲宣缓缓摇头:“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为王爷身边也有过这么一个人!”
邯翊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萧仲宣又说:“我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闲谈,才知道王爷身边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绕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这个习惯,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总角之交,是不是都学王爷?”
邯翊低头回想了一会,笑说:“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过父王倒真有这样的习惯。”
“大公子,为何你事事都要学王爷?”
萧仲宣正色,一字一顿:“你何能如此?又何须如此?大公子你……毕竟不是王爷!”
邯翊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仲宣。渐渐地,仿佛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着他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是啊!”他轻松而快意地笑着,仿佛陡然间甩脱了什么束缚,“先生说的不错!我毕竟不是父王。”
萧仲宣微笑,“如此,萧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几时先生要走,我必把盏相送!”
当日,邯翊便将那匣信笺呈给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么,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夺宫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虞妃恐惧的模样,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那时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她本来是个民间女子。他就不一样了,从小就是皇子,他觉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没有。
直到有一次,瑶英拉着他,去看寿康宫的那个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点不寒而栗。
老人瘫在床上,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突然闪出锐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颜,更令人害怕。一瞬时,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里却忍不住想,有这样目光的老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却只问:“看样子,嵇远清这事情一两天完不了。鹿州是个要紧的地方,督抚这位子空着不行,你心里有没有人选?”
人选自然有。可是话到嘴边的瞬间,他看见白帝眼中略显复杂的神情。心念电转,他改了口:“总得要一个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容儿臣跟辅相他们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声,然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几分慌张。
从宫中出来,见到石长德,提起鹿州督抚的人选。
首辅思虑良久,直言道:“让蒋成南去,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响。过了会,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倘使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石长德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心,便说:“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顿了顿,他又说:“蒋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谁来接?”
最顺理成章的人选,自然是现任刑部正卿鲁峥。
他与匡郢过从甚密,必定能为白帝办到他想办的事,只是这么一来,花费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诸东流。
石长德却仿佛闲谈般,问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对刑律条文也该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摇头,“我不行。”
石长德也不问缘由,只说:“那么,亦只有鲁峥最合适。”
“朝中无人了么?怎会只有他?”邯翊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端州督抚魏长荣行不行?或者孙直廉?董硕呢?”
“大公子!”石长德打断他,沉稳地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会,邯翊终于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是。”
两天后明发钧令,蒋成南以从二品衔转任鹿州督抚,鲁峥迁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谕旨,将自己原先住过的西天帝府赐给了大公子。
这所府邸在天宫之西,修得奢华无比。自从白帝摄政,没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着。
邯翊明白,这是对他“识得大体”的嘉许,看来荣宠无限,却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本该意兴阑珊的蒋成南,看来却惬意得很。他以从二品转任鹿州督抚,虽是平调,算起来还屈了,然而面上从容自若,一点看不出心里怎样想?
他在朝中几无交好,人缘却也不差,一连几日饯行的不断,终于偷得一日清闲。其实也有缘故,兰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诸人自然要去道贺,蒋成南跟兰王来往甚少,略为应酬便抽身回来。
独在书房整理卷册,忽听脚步微响,抬眼看时,小厮在门口传报:“石老爷。”
是好友石璟,内眷亦无需回避的至交。踏着安闲的步子,由门外进来,施施然浅笑道:“好会享清福!”
石璟本是个不理世务的浊世佳公子,家中极富,一门心思想让他做官,替他谋了个太常寺录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几年。官不曾升一级,朋友倒交了不少。蒋成南为人疏淡,惟独与他交好。
蒋成南见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独享三分闲’,难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头一句:“钟鼎若浮云”,便觉得他的话大可玩味。
“这就要想‘归去青山里’?早得很!”
“何必青山里?”蒋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觉着‘轻’了许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说不定只有一年半载好享。”
蒋成南很留意他的话:“怎见得呢?”
“我刚从兰王府里来,听见个传闻。”他压低了声音,“说是嵇远清身上有些什么‘花样’,上头非得要绕过你去,所以才调你出去。”
蒋成南沉默了片刻,反问:“那又如何呢?”
“绕过去了么——”石璟在案头画了个圈儿,“自然还要绕回来!”
蒋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至交清谈,毫无顾忌,“那边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长此以往,只怕石相都压不住,上头能无动于衷?”
“未必。”蒋成南终于开口说了句心里话:“嵇远清不过是秋后之虫,无足轻重,石相如果压不住,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再者,不单石相在,还有——”
话到这里,不肯说下去。
石璟眨着眼睛,“你是说——”
“看明年秋后吧。”蒋成南仿佛很随便地说。
石璟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倘或到时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说喽!”蒋成南悠然道,“此时调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关,一辆青布棉笼的骡车载着蒋成南出了帝都,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事变更也就尘埃落定。
朝中多数人,顾虑不到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传开,因此诸多的眼光,都在这一位侧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有人赶着去巴结,只怕等孩子落地再来,那可就迟了。但大多还在观望,单等看足月临盆,到底弄璋弄瓦?
尽管各怀心事,帝懋六十二年还是在一片祥和中到来。
白帝仍无归政之意,春天里要操办的一件事,便着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瑶英五月里将行及笄之礼。
公主及笄,虽然隆重,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着了大公主,那就成了大事,谁也不敢大意。
礼部和内廷司,自半年前已经开始筹办,过了年,更变得大张旗鼓。
有天邯翊经过礼部,正看见堂官在验看绣房送来的翟衣。
他们将那件华美的衣裳,展开在阳光底下。
金线绣的凤鸟,仿佛将要振翅飞去,那姿态便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过去,以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件衣裳,说:“为何这花样如此不庄重?叫绣房重新做。”
礼部官员吓了一跳,他们再三解释花纹是按古籍记载,还说如果此时重做,恐怕已经赶不上四月里的典礼。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容分辩地说:“重做。”
然后便甩下手足无措的朝臣,转身走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举动荒唐,然而他确实在隐隐期待着,这么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礼,仿佛这样能挽留住时光。
次日石长德亲自来见他,婉转说明难处,请他收回成命。
他无声地叹口气,答应了。他知道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无论是那件衣裳、那个典礼、还是时光。
三月阳春,御花园团花锦簇。
偶尔侍宴,便看见姜妃的腹部开始明显隆起。将为人母的喜悦,让那个女子变得容光焕发,她的笑真心诚意,不再是漂浮脸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瑶英的关系也像是好一点了。
偶尔,瑶英在邯翊面前,也会兴致勃勃地说起不知她会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实她也期待着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却是一片漠然。既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他想起那个孩子,就像想起街头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瑶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会住口不提。
他看见她略带忧虑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也许,如今人人都这样误会着,以为那孩子可能会夺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却知道,夺走一切的不会是那孩子。
因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时,就已经失去了。
天热得早,四月中已经是初夏风景。
自从鲁峥到任,便开始着手料理嵇远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搁置下来。
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