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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 黑匣子里的爱情-第1部分

小说: [王晋康] 黑匣子里的爱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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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第5期   … 艺奖征文
王晋康
    “诺亚行动”的官方发言人迈克尔博士走上半圆形的讲台,首先向我点头示意。几十架摄像机对准了他,镁光灯闪烁不停。
    他身后是一个极其巨大的白色屏幕,迈克尔强抑激动宣布道:
    “再过一个小时,‘诺亚方舟’号星际飞船就要点火升空,人类有史以来对外层空间最伟大的探索行动就要拉开帷幕。请允许我向各位女士先生介绍一些背景资料。”
    宇航中心演播厅里灯光逐渐暗淡,屏幕上投射出深邃的宇宙,随着镜头逐渐拉近,一颗颗星星飞速后掠,令我头晕目眩。等我睁开眼,镜头已定格在一颗白色的星星上。
    迈克尔的声音似乎是在太空中飘浮:
    “这是距地球5·9光年的蛇夫星座中的巴纳德恒星,星等9·54,天文学家已发现该星系有2颗行星。据估计,这里应该是近地太空中比较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诺亚行动就是要实地考察这两颗行星,为宇宙移民作好前期准备。”
    “该飞船上有两名乘员,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或者称他们为保罗夫妇吧,因为他们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诺亚行动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要在另一个星系上完成人类在地球上的生殖繁衍过程。所以,当他们在一千年后返回地球时,飞船上将增加一名可爱的小乘员。”
    讲台上一盏小灯亮了,迈克尔的轮廓凸现在暗淡的背景上。同屏幕上浩翰深邃的宇宙相比,人是何等渺小!
    一名女记者站起来笑道:
    “飞船的半旅程是500年,如果在航行过程中不中止生命的话,这名小乘客回到地球时已是500高龄了。请介绍飞船上保存生命的技术。”
    迈克尔笑道:
    “这正是诺亚行动得以实施的关键技术之一。科学家们已淘汰了落后的生命冷冻法,代之以更方便更安全的‘全息码保存法’,局内人常戏称为‘黑匣子法’。
    “这要从85年前的一位科学怪人胡狼博土说起〈注〉——不过,请允许首先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是胡狼博士的生死恋人,龚古尔文学家奖得主,一百二十岁高龄的白王雷女土!”一束柔和的灯光罩住我的轮椅,会场上屡发出波涛般的掌声。我微笑着向台下挥手致意。
    啊,胡狼。
    85年来,这个名字一直浸泡在爱和恨、苦涩与甜蜜的回忆中。我已经是个发白如银、行将就木的老妪了。但咀嚼着这个名字,仍能感到少女般的心跳。
    这就是千百年来被人们歌颂的爱情的魔力。
    近几十年来,科学家们声称他们已完全破解了爱情的奥秘。他们,可以用种种精确的数学公式、电化学公式来定量地描述爱情,可以用配方复杂的仿生物制剂来随心所欲地激发爱情。我总是叹息着劝告他们:“孩子们,不要做这些无,意义的工作了,你们难道不记得胡狼的教训?”
    而他们总是一笑置之,对一个垂暮老人的守旧和痴呆表示宽容。
    掌声静止后,迈克尔继续说道:
    “85年前,胡狼博士发明了奇妙的人体传真机,可以
    “请看,这就是保存胶片的盒子,它也即将成为保罗夫妇的洞房。这也是近代最先进的技术之一。黑匣子的材料是钨的单晶体,厚薄象一张薄纸,但密度极大,超过了白矮星的物质密度,其原子排列绝无任何缺陷。黑匣子密封后可以安全地抵挡任何宇宙射线。哪位先生如果有兴趣,请来试试它的重量吧!”
    一名男记者走上台,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把黑匣子搬起来,累得满脸通红。在哄笑声中,他耸耸肩膀跳下台。
    迈克尔笑道:
    “我想大家对生命码保存的安全性不会再有疑问了吧。现在,”他提高了声音,“保罗先生和田青小姐的婚礼开始,我们请德高望重的白女士为他们主婚!”
    乐声大起,天幕上投影出了五彩缤纷的流星雨。一对金童玉女缓缓推着我的轮椅,走到天幕之下。男人身穿笔挺的西服,英俊潇洒,目光清澈;女子身披洁白的婚纱,清丽绝欲,宛如天人。他们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着扮演了牧师的角色,我问保罗:在几秒钟内对一个人进行多切面同步扫描,把信息用无线电波发射出去。接收机按照信息指令,由一个精确的毫微装置复制出一个完全相同的新人。”
    “不幸,在一次事故中胡狼博士和他的发明一块毁灭了。经过几代科学家的孜孜探索,终于重现了这种技术,还有一些小小的改进。比如,扫描得到的信息并不是用无线电波发射,而是用全息码的形式储存于全息照片中,需要复原人体时再读出。这种方法更为安全可靠。喏,就是这样的照片。”
    他举起一块扑克牌大小的乳白色的胶片。大厅里一片喧嚷。尽管对这种技术大家都有所了解,不过,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以压缩、凝固到这么一块方寸之地,仍不免使人感叹。
    那名女记者再次站起来,笑道:
    “这种生命全息码如何保存?希望它在传达1000年的旅途中不致因意外事故破损,否则我将控告你犯有疏忽杀人罪。”
    记者们哄笑起来。迈克尔骄傲地指指面前一个小小的黑匣子,说道:
    “保罗先生,你愿意娶田青小姐为妻,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保罗微笑着看看新娘,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愿意。”
    “田青小姐,你愿意保罗先生为夫,恩爱白头,永不分离吗?”
    田青小姐抬头看看男子,低头答道:
    “我愿意。”
    人们欢呼起来。两人同我吻别,在花雨中,新郎搀着新娘缓缓走向右边一道金属门。在这儿他们将被扫描,储存,然后他们的本体将化为轻烟——地球法律严禁复制人体,所以生命全息码和原件绝不允许并存,生命全息码也只能使用一次,且不能复制——这使快乐中寓有几分悲壮。
    但这件事有一些不对头!
    作为女人同时又是一个作家,我对男女之情的感觉是分外敏锐的,而且这种感觉并未因年龄耄耋而迟钝,这是我常常引以自豪的事。虽然婚礼的气氛十分欢乐,但我感觉到一对新人未免太冷静,太礼貌周全,并没有新婚夫妇那种幸福得发晕的感觉。这是为什么?我用目光紧紧追随着田青,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深藏的不安。新娘在金属门前停下来,略为犹豫后扭头向我走来:
    “白奶奶,”她嗫嚅着说,“我可以同你谈谈吗?”
    她的行为显然不在预定程序之内,迈克尔博士惊愕地张着嘴。我目光锐利地看看迈克尔,又看看保罗——保罗正疑惑而又关心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我回转头微笑着对田青说:“孩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田青推着我的轮椅缓缓走向休息室,大家惊奇地,目送着我们。
    “白奶奶,你知道吗?我和保罗是第一次见面——除了照片之外。”田青低声地说。
    我惊愕地问:“是么?”
    田青点点头:“是的。诺亚行动不仅要在外星系上试验人的生理行为,还要试验人的心理行为,所以宇航委员会有意不让我们接触,以便我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上,从零开始建立爱情。”
    我哑口无言。
    “可是,这爱情又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田青激动地说,“因为还要求我们必须试验人的生殖行为!这不是一种强迫婚姻吗?就象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封建婚姻一样!”
    我被愤怒的波涛吞没,这些科学偏执狂!他们在致力于科学探索时常常抹煞人性,把人看作实验品,就象胡狼生前那样。科学家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但我始终不愿承认这样的道理,难道科学的发展一定要把人逐渐机器化吗?
    冷静一下,我劝解田青:
    “姑娘,你不必担心。保罗肯定是个好男人,我从他的眸子就能断定。你们一定会很快建立爱情的。你是否相信一个百岁老妪的人生经验?”
    田青沉默着。
    “问题不在这儿。”她突兀地说。
    我柔声道:“是什么呢,尽管对奶奶说。”
    田青凄然道:“我从5岁起就开始了严酷的宇航训练,我终日穿着宇宙服,泡在水池里练习失重行走,学习象原始人那样赤身裸体地与野兽为伍,靠野草野果生活。我们象机器一样无休止地超强化训练——你相信吗?我可以轻松地用一只手把迈克尔先生从讲台上掼下去。我们学习天文学、生理学、心理学、未来学、电化学、生物学、逻辑学、古典数学和现代数学,几乎是人类的全部知识,单是博士学位我就拿了45个,保罗比我更多。因为在严酷的巴纳德星系中,只有两个人去和自然搏斗时,任何知识都可能是有用的。”
    我颔首道:“对的,是这样。”
    田青叫道:“可是我象填鸭一样被填了二十年,已经对任何食物都失去兴趣了,包括爱情!我几乎变成没有性别的机器人了!等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洪荒之地单独相对时,我该怎么适应?我还能不能回忆起女人的本能?我怕极了!”
    我怜惜地看着她鲜花般的脸庞。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妙龄女子来说,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我思考再三,字斟句酌地说:
    “孩子,我想科学家们必然有他们的考虑。我也相信你们在共同生活中肯定会建立真正的爱情。你们为人类牺牲了很多,历史是会感激你们的。但是,”我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请明白告诉我,我会以自己的声望为赌注去改变宇航委员会的决定,好吗?”
    田青凄然地看着我,最终摇摇头,她站起来,深情地吻了我一下:
    “谢谢你,白奶奶,别为我担心!”
    一道白影飘然而去。
    二十分钟后,保罗夫妇的肉体已从地球上消失,他们已被装入黑匣子,黑匣子则被小心地吊入飞船。马上就要倒记时了,屏幕上,洁白的飞船直刺青天。演播厅里静寂无声。
    一位记者大概受不了这种无声的重压,轻声笑道:
    “保罗夫妇是否正在黑匣子里亲吻?”
    这个玩笑不大合时宜,周围人冷淡地看着他,他尴尬地住口。
    可怜的姑娘,我想。她和他要在不见天日的黑匣子里度过漫长的500年。差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是“住”在一个匣子里,但愿在这段乏味难熬的旅途中,他们能互为依赖,互相慰藉。
    进入倒计时了,大厅里均匀地回响着总指挥的计数声:
    “10、9、8、7、6、5、4、3……”
    计数声戛然而止,然后是一分钟可怕的寂静,我似乎觉得拖了一个世纪之久。所有人都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面色苍白地看着屏幕。
    屏幕上投出总指挥的头像,坚毅的方下巴,两道浓眉,表情冷静如石像。他有条不紊地下命令:
    “点火中止!迅速撤离宇航员!排空燃料!”
    巨大的飞船塔缓缓地合拢。一群人(和机器人)象蚁群一样围着星际飞船忙碌。黑匣子被小心地运下来,立即装入专用密封车运走。飞船中灌注的燃料被小心地排出。一场大祸总算被化解了。
    我揩了一把冷汗。
    一个月后查清了故障原因:控制系统中一块超微型集成电路板上有一颗固化原子脱落,造成了短路。
    但重新点火的时间却迟迟不能确定。人们的焦灼变成了怒气,尖刻的诘问几乎把宇航委员会淹没。直到八个月后,我接到了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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