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池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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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不错。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谁都若无其事地干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查。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里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于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心上的黯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名。〃
印家厚交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煎煎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人老了。〃她说;〃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了!大伙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旁的人干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哈大妈迷迷怔怔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说:〃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我作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迈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等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喂;快讲!〃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长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坚强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坚强些!〃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干精神;能吃苦耐劳……——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点失口说出毛主席语录。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干活一丝不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意识到日本与黄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的钻研精神。〃
厂长说:〃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干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他耍弄。他干嘛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七年前厂里有个工人对日本专家搞恐怖活动受到了制裁;前些时候某个部级干部去了日本靖国神社给撤了职;这是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干活了。〃
厂长说:〃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先进设备;和他们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说什么'不做联欢模特儿';'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这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精明的厂长深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发了;他又用了两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捣的鬼;他和几所大学的学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扬〃抵制日货〃的观点。要么是哈大妈;对了!她方才还假做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她从来对日本人是横眉冷对的。要么他们串通一气坑了他。但他并不是一味敌视日本人;他至今还和小一郎通信来往;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什么的。
厂长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并宽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赶快动手把工作抓起来!厂长不容印家厚分辩;当即叫来了厂工会主席;面对面把印家厚交给了工会。
〃不要搞什么各车间分头行动了。让小印暂调到厂工会来;全面下手抓。到时候出了差错就找你们俩。〃
工会主席是转业军人;领命之后把印家厚拽到工会办公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置开了。印家厚连连咕噜了几声:〃不行不行;〃工会主席绝不理睬;布置中还夹叙了一通意义深远之类的活;大有军令如山倒的气势。
这就是说;印家厚从今天起;在一个星期内要组织起一个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联欢团体;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点的更好;要为他们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教会他们日常应用的日语;能问候和简单对话;还要让他们熟悉一般的日本礼节;跳舞则必须人人都会。
印家厚头皮都麻了;说:〃主席;你听清楚:我干不了!〃
〃干得了。你是日本专家。〃工会主席三把两把给他腾出了一张办公桌;将一叠贴有像片的职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说:〃小印;要理解组织的信任。现在;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对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来;我们开始吧!〃
下班时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说:〃我听说了。真他妈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妈驻日本的外交官。奴颜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个冷笑。小白马上跳起来;〃老兄;你怎么以为是我……我!观点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还搞他妈什么文学创作!〃
这是真委屈。到目前为止;在小白的认识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虽不搞创作却已超越了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他谅解地给了小白一巴掌;说:〃对不起了!〃
几个身材苗条挺拔的姑娘挎着各式背包走过来;朝小白亲切地招呼;可是对印家厚却脸一变冲着他叫道:〃汉奸!〃
〃我们绝不做联欢模特儿!〃
〃我们要抗日!〃
印家厚绷紧脸;一声不哼。姑娘们过去之后;印家厚回头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个;几乎全是合乎标准的。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事太难了。
这一下午真累。在岗位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和厂长动了肝火;让工会拉了差。召集各车间工会组长紧急会议;找集训办公室;去商店选购衣料;和服装厂联系;向财务要活动资金;楼上楼下找厂长——当你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他不知上哪儿去了。
报考电大的要求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忍气吞声领了三等奖的五元钱。
刚调来的老大难结婚〃表示〃了两块钱;拯救非洲饥民捐款一元;〃救救熊猫〃募捐小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贴着熊猫流泪图案的小纸箱里塞了两元。募捐的共青团员们欢声雀跃;赞扬印家厚是全厂第一!第一心疼国宝!就是厂长也只捐了五毛钱。
五块钱像一股回旋的流水;经过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场;抵消了三等奖的耻辱。雅丽的确知他的心;说:〃印师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遗憾地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认;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相通也是有意义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丽看了一眼;然后随即便又后悔了;因为雅丽读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儿子的时候;生怕儿子怪他来晚了;生怕又单独碰上肖晓芬。结果;儿子没有质问;肖晓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么事也没有。他为自己中午在肖晓芬面前的失态深感不安;便低着眼睛带走了儿子。
马路上车如流水;人如潮;雷雷窜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后边厉声叫着;提心吊胆;笨拙地追上儿子。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不能让他乱跑;小心撞上车了;他又不能让他走太久的路;可别把小腿累坏了。印家厚丝毫没有下了班的感觉;他依然紧张着;只不过是换了专业罢了。
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茬又深了许多。儿子的海军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绷带丝丝缕缕披挂;从头到脚肮脏之极。
公共汽车永远是拥挤的。当印家厚抱着儿子挤上车之后;肚子里一通咕咕乱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饿。
车上有个小女孩和她妈妈坐着;她把雷雷指给她妈妈看:〃妈;他是我们班新来的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着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骄傲地对父亲说:〃那是欣欣!〃
两个孩子在挤满大人们的公共汽车里相遇;分外高兴;呱呱地叫唤着;充分表达他们的喜悦。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妈妈点了点头;笑了。
小女孩的妈站了起来;让雷雷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个座位上;自己挤在印家厚旁边。
〃我们欣欣可顽皮;简直和男孩子一样!〃
〃我儿子更不得了。〃
〃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难了!〃
有了孩子这个话题;大人们一见如故地攀谈起来了;可在前一刻他们还素不相识呢。谈孩子的可爱和为孩子的操劳;叹世世代代如流水;谈幼儿园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苦辣;气时时事事都艰难。当小女孩的妈听印家厚说他家住在汉口;还必须过江;过了江还得坐车时;她〃咝〃了一下;说:〃简直是到另一个国家去了;可怕!〃
印家厚说:〃好在跑习惯了。〃
〃我家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旁边。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谢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