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三生·永劫之花-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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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她: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只觉得当时呼吸一滞,眼里只有沉谧对她温柔一笑。
怎么不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你。
她就这么看着他,本是笑着的,忽然不知怎的,就有眼泪滚下来,落到沉谧指尖,本来那么烫,却在落下之后,就微微地慢慢地凉了。
她心底终于有些惊惶:她这时本不应哭的,她这时应仪态万千,纤弱袅娜,带着些薄愁轻恨,然后婉转低头,轻声叹息,道一“,妾身无碍”,方才合她仪态身份,然而,她却在这个男人面前落泪。
他甚至于只和她说过刚才那一句话。
沉谧没有像皇帝一样,看着她哭就着急忙慌地哄她,他只是那么看她,然后又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一样,轻盈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说:我带你过去,你不要哭。
纤映只觉得时光倒转,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无忧无虑,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保护。
她哭得越发厉害,仿佛把入宫以来所有怨愤委屈全部哭出来。沉谧把她抱到对面回廊,小声跟她说不要再哭。她抽噎着回答,说知道,但是止不住。
最后,她听到那个男人有点笑意又无奈地对她说:这样哭下去,满脸妆都花了,要怎么办?
平素纤映都是温柔克己,听了这句,也不知道是突然孩子气了又是怎样,就气鼓鼓地挂着眼泪抬头,说:我用的都是上好水粉,水泼不坏,哪里会因为哭一哭就花!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就怔了,她看到沉谧含笑看她。
他也不说话,清俊倜傥的男人只是就这么看她。
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生一世。
忽然,便连眼泪也落不下来。
男人看她不再哭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口。
她问他:你不进去吗?沉谧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纤映问完之后立刻懊恼,她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去赴宴的理由。为了抱她过来,沉谧一身朝服尽皆脏污,自是不能赴会了。
沉谧听她这个稚气问题,不禁失笑,伸手把她头上乱了的钗环扶正,为她理了领边皱起来的衣服,才柔声道,去吧。
说罢,这个男人转身而去。她望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深宫万重之中,再不见踪影。
她终于转过身去,曳起裙摆,擦去泪痕,唇角微弯,眼角眉梢轻轻一缕极薄的纤弱轻愁,就这样,迈入殿门。
大门之后的世界,繁华胜景,皇家盛宴,她艳惊四座,而沉谧所去,深花孤径,雷雨之中。
一生也就这样底定了吧。
她仿佛又听到沉谧一声叹息,萦绕耳边。
她的一生,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凉。
第四段
接下来王朝纷乱,权臣篡朝,烽烟四起,无数昔日权贵在这一场乱世里纷纷折堕,纤映却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这个从贵族最底层一步一步,印着血泪走上来的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权力的本质。她巧笑如花,纤弱如柳,行走在皇权的钢丝上。
她慢慢成为了宫廷女官之首。
她诞孕了皇子。
她成为了皇妃。
然后,皇后忧死,她便成为了这个宫廷之中实际上最尊贵的女人。
岁月就这么流过,她是人生最丰美的双十年华,却已经觉得,过了无数个人生。
那个不笑的时候,清冷的男人也步步高升,偶尔于万重宫阙之中回头,她便能看到那人,或近或远,总在她身后,有乌黑的发,漆黑的眼,和玄色的,于风中猎猎作响的广袖。
她忽然便有错觉,他会就这么跟在她身后,一生一世。
她学会收敛所有情感,她开始和朝臣们笑谈论政,和沉谧赋诗下棋,就当他是普通重臣,恩威并施,恁般从容。他依然温柔对她,那么俊美的男人,于掩扇而笑的风流之后,只有她能看出,那一线孤高。
她却和他渐行渐远。
沉谧一生所愿,唯有天下太平,盛世百代,她所想要,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
他坚持国之正嫡,理应由皇后嫡子即位,她则想让她的血脉,君临天下。
他和她都无路可退。
她若退了,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得好死。
于是她干预朝政,插手时事,她的一个撒娇扮痴,比一干文武死谏都来得更加有效。
纤映便越发大胆起来,她斡旋权贵,仲裁名门,盈盈浅笑,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她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渐渐地,她几乎不做梦了,偶尔深夜梦回,梦中还是荒原白露,萩草萋萋,却再不见那个会踏露而来,会把她抱入怀中,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的男子。
她惊醒,然后大笑。
笑到最荒唐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哭了,却两眼干涸。
原来,她已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再看到沉谧,端坐在她对面,言笑清浅,神态从容,慢慢地,不知怎的,纤映就从心内生出一股微妙的恨意。
当年他没有带她走,便永远谁也走不了。
她入宫的第十个年头,是乱世一个重要转折,这个帝国再也驾驭不住野心勃勃的臣下,乱军攻入城中,那个每日每夜说深深爱她的皇帝弃她不顾,仓皇逃离,整个王都沸乱如浆,她犹在深宫,镇定自若。
这个时候,慌乱有什么用呢?唯有抱一颗冷静之心,淡定从容,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然后,她便等到了沉谧。
那个男人一人一马一剑,与逃难的人潮相逆,到了她的面前。
她正凭栏远眺,手中一柄旧扇,上面绘着荒原夜露,萩草无限。
当时宫阙万间,寂寞无主,她立在殿上,他立在殿下,那么近,那么远。
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伸手,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子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当年的那个雨夜。
他也曾向她伸出手,道:我带你过去,可好?
她当时只觉得,怎么不好?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现在,亦是一样。
于是,她在展开的扇子后面笑了起来,她说:“嗯,我和你走。”
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被沉谧拥入怀中,抱上马背,男人清冷气息从上而落,他说:请不要着急,我立刻带您去皇上那里。
一瞬间,她怔了一下,便用袖子盖住面孔,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她语音婉转,道:有劳兰令,臣妾确实心系陛下,希望您能快些带我前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胸膛中那股长久淤积的微妙恨意,终于扭曲成怨毒。
她想要的,从未有人给她,于是,她不要了,她去拿别的。
若有什么人,可以在此刻杀了她就好。最好是长枪,一枪刺来,将她心上的血溅到他心上,就这么死在沉谧的怀里。
心里转着这样疯狂而绝望的念头,伏在沉谧怀里,纤映身体中名为女人的部分,就这样,慢慢地疼痛无比地死去。
一路逃亡,沉谧始终挡在她身前,送她到了皇帝身边时,这个男子已经血透重衫,而她周身除了尘土,再无被溅到一物。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千里单骑,不过是为了将她送到另外一个男人手中。
沉谧所做一切,最初是看她可怜,最终是忠义之心,无论哪样,都和她原纤映毫无关系。
因为换成任何一人,沉谧都会如此,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她。
你看,多么凄凉。
第五段
纤映被送到逃走的丈夫身边,临别时分,她向沉谧盈盈下拜,仪态周全。
行罢礼,她转身要走,沉谧唤住她,向她伸手。
掩在广袖之下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掌中旧扇,她笑得一派天真甜美,歪侧着头,问他想要什么。
于是,她又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叹息。
那么悠长的一声,慢慢地溢出来,沉谧走近她,轻轻隔着袖子握起她的手。
他轻轻地从她手中拿走那柄老旧不堪的扇子。
她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握住,沉谧好看的眉毛轻轻拧起,对她说,此扇已旧,再不堪用。
她和他都知道,那是当年,他的扇子。
他对她说,丢了吧,这把扇子。
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笑着说了一句好,轻轻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松开了手。
她看到那个男人拿回扇子,当场折断,转身离开,毫不犹豫。
她只是看他,良久地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也转身而去。
你看,他和她,终成陌路。
皇帝看到她来,热泪盈眶。她对他露出甜美微笑,温柔安抚,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然后,就在这乱军阵中,她和沉谧,终于走至决绝。
沉谧阵前请令,请立元后嫡子为太子,由太子监国,指挥阵前。
而她手中,是乱军一纸密约,许她半壁江山,只要以沉谧人头相换。
为什么不能?
她立刻答应,心底是一片荒芜而怨毒的畅快。
于是,她定下计谋,将沉谧送上死地。
临行前夜,沉谧来访,她轻轻含笑,语音软绵。
请大人赴死。
她这样说着,对面的男人毫无动摇,只笔直看她,她端正姿态,向对面的男子颔首为礼。
仿佛吟唱千古名句一般,她再度对沉谧说,请大人赴死。
为妾身。
这三个字,她却没有说出口来。
沉谧看着那个向他低头的女子,没有任何表情。
他仿佛早已知道一切,包括她与别人的密约。
他只是那么深那么深地向她低头行礼,额头轻触她脚下冰冷的地板。
他行礼起身,在要踏出门去的时候,忽然转头,极低地唤了一声:纤映。
一刹那,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幻听,她应了一声,沉谧只是看她,却什么都没说。
终其一生,他仅仅只这样唤了她的名字一次。
然后,他便慢慢地温柔地笑了。
天上有雨落下来,然后有雷光如龙蛇疾走。
仿佛刹那时光倒转,是那么多年前,深宫之中,他和她相对雨中的那时。
这一次,他没有对她说:我带你走,可好?
他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雷声太大,她再听不到他的声音。
沉谧转身而去,风雨飘扬,他一身一剑,毫不犹豫。
然后,几日后,有陨落流星滑过天际,疾若呼啸。
她一夜枯坐,只是定定看着那颗流星坠落的方向。
西北望,殁天狼。
她知道,沉谧死了。
他终于死了。
不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然后,她疯狂地大笑出来,笑到伏在地上,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但是终究,她没有落泪。
你看,为了你,我都落不下泪来了。
伏在地上,纤映若无其事地这样想着。
你看,这世上本就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成的道理。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末段
然后呢?哪里还有什么传奇的然后!纤映如愿以偿,她与乱军划江而治,逼迫皇帝让位,她的儿子幼冲登基,不到三十岁,她就成为了太后,垂帘听政。
她的一生,就这样成就一个宫廷女子的传奇,后妃中最圆满的一种。
她并不知道,那个清冷挺拔的男人,于雷雨中对她说的那一句,却是和以前一样的句子。
他对她说:纤映,我带你走,可好?
她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