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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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司事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了这一句,他起身走了开去,仿佛怕看见她的脸色似地。
霞初先当他指蔼如,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跳得很厉害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忘掉应该答话。而在潘司事,这却是难堪的沉寂;明知开了口是自找烦恼,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里不胜悔恨。
“我是说着玩的!”他极力想抹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傻!”
这句话,使得霞初暂时解消了必须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着站起身来,取出镜盒,准备卸妆。灯的位置摆得不对,镜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头说道:“潘老爷,劳驾帮个忙,我看不见。”
潘司事欣然应命,捧着灯站在霞初身后看她拔去簪子,解开发髻,披下来一头动人心魄的长发。
看着镜中从容自如,旁若无人的霞初的神态,潘司事蓦地里省悟,心头涌起无比的自信——霞初已将他伺候妆台的差使,视作理所当然了!如果不是已作了付托终身的打算,如何能出以这样受之无愧的态度?
于是,他放下了灯,一把将霞初抱了起来,面对面问道:“你嫁给我做老婆,好不好?”
他的动作和言语,都嫌鲁莽了些;可是霞初并未受惊,只是有些困扰,仿佛他这话说得太早了一点,她还来不及准备答语。
然而,终于还是很快地开了口,是以问为答:“你不嫌我的出身?”
“这话问得多余。我不比洪三爷,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
“可惜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霞初答说:“第一,官司没有了——”
“官司不要紧。”
“你听我说完。官司我也知道不要紧了。可是还有,倪家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再说,我也还有债务。”
这一番话是当头一棒,打得潘司事嗫嚅不知所答。只是倔强地说:“我想,总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霞初不答,只摸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神情显得很暧昧。这样的态度倒使得潘司事着急了。
“到底怎么样,你总该有句切切实实的话吧?”
“你要我怎么说?”
“如果,”潘司事很用心地说:“倪家不追,债务又能了结,那时候你怎么样?”
“那时候,”霞初甜甜地笑道:“我不就要做潘太太了?”
“真的?”
“莫非还要我罚咒?”霞初嗔道:“你几时见我跟人说过假话?”
“喔,喔,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赶紧赔着笑说,“凡事太好了,就好像不大容易叫人相信。”说着,眼睛发直,然后突然放开手,往上一跳,再搂着霞初,吻个不住。
“不要,不要!当心有人看见,什么样子?”
“哪会有人看见;除非是洪三爷或者蔼如。”
潘司事笑道:“今天真正是奇遇!洪三爷不要得意;明天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包管他要羡慕我!”
※ ※ ※一清早在廊下不期而遇。潘司事是从半夜起,笑容就没有消失过,而洪钧却不知他有大大的喜事,只当他在笑他,脸上讪讪地,倒有些不大得劲。
“恭喜,恭喜!”潘司事拱手称贺,“终于定情了。”他忍不住谈自己:“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接下来,潘司事谈他的平生第一得意,也是最大得意之事。话说得既急且乱,而洪钧又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情倾听,因而直到听完,还不十分弄得清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霞初答应跟你了?”
“不是什么跟我,是嫁我!”
“什么时候?”
“那还早。”潘司事奇怪地问,“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第一是倪家的纠葛要了清楚;第二是她的债务要了清楚。怎么你都没有听见?”
洪钧无法回答他的话,只想到应该表示为他高兴,便即微笑称贺:“恭喜,恭喜!这倒真是奇遇。不过,”他由霞初想到蔼如,心往下一沉,脱口说道:“这一来,我的罪孽可更深重了!”
何出此言?潘司事只当自己听错了,愕然相问:“什么罪孽深重?”
洪钧这时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但既已失言,亦就不必隐瞒,想了想轻声说了句:“蔼如还是处子!”
潘司事的腹笥有限,遽听不知所谓,思索了一会才弄明白什么叫“处子”;惊奇之下,不由得大声问道:“什么?还是黄花闺女!”
“轻点、轻点!”洪钧着急地埋怨,“你真是草包!这样大呼小叫做什么?”
潘司事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你说得不错,真是奇遇!同时同地都碰到一起了。”
“麻烦也都碰到一起了!”洪钧苦笑着答说。
“三爷,你这不对,”潘司事的心境与洪钧迥然有别,“这怎么好说是麻烦?天下世界,没有容易到手的好事,不然好事就太多,也不值钱了。我不晓得你说的麻烦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我是晓得的,有麻烦最好找蔼如去商量。”
这话对洪钧是一大鼓舞。想想也不错,蔼如不是会找麻烦的人,就有麻烦也是将来的事,如果眼前的奇遇艳福,轻轻放过,也太辜负蔼如的刻骨之情了。
于是洪钧的神态,顿时不同。“今天不可不置酒相贺。”他问,“你这会儿打算到哪里去?”
“我想去打听打听官司。”
“对!你就去吧,中午回来吃饭,我们再商量。”洪钧又特地嘱咐,“回头见了蔼如,不要乱开玩笑!”
潘司事答应着,兴匆匆地出门而去。等他的背影一消失,蔼如立即出现,不理洪钧,直奔霞初那里,进门便笑着叫:“潘太太、潘太太!”
霞初正在梳头,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手握着头发,扭转脸来,含笑目迎。一听她这样称呼,又得意、又惶恐,又有许多顾虑,深怕说错了话,于人于己都无好处,因而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
“怎么?高兴得傻了!”蔼如拉张椅子坐在她旁边,手抚着她的膝盖说:“刚才我听潘老爷哗啦哗啦在那里说,劲道十足,就可以想见他的得意。太好了!我也替你高兴。”
那样亲热恳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间,也不过如此。霞初想到自从结识以来,蔼如相待的种种好处,尤其是遭遇了这场官司,她那回护唯恐不周的关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间,也很难得。一时激动,无法自制,扑倒蔼如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室内蔼如、室外洪钧,俱各大惊。不过,蔼如很快地省悟,这是感激涕零;洪钧却狐疑不定,以为潘司事一厢情愿,借故逼婚,霞初受了委屈,才有此一哭。便即悄然移近窗下,要听她跟蔼如说些什么?
“蔼如姊姊,”霞初哭声已经止住,“我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这件事我应该先跟你商量。现在答应他了,只怕还不成功!”
“我知道。好事多磨,难处是有的,我们一起来想法子。不过,我要先问你句话,”蔼如停了一会,方始接下去说:“你到底是真的喜欢他呢?还是急于想从良?”
“两样都有。也想从良,也— ”霞初笑一笑,不说下去了。
窗外的洪钧,到此时方释狐疑。他替潘司事庆幸,也替他发愁;仿佛羡慕,又仿佛觉得潘司事不智。就这心头慌乱,自己都不辨究竟的当儿,一声幽叹,传到耳边,大吃一惊,急忙屏声息气,侧耳静听。
因为叹息的是蔼如!“你倒好了!”她说,“我可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洪三爷怎么说?”霞初用急促的声音问道:“总该有句话吧!”
“能有什么话?他的难处我知道。”
“蔼如姊姊!”霞初忽然停住了,好半天都没有声音,洪钧忍不住就缝隙中去偷看,只见霞初是异常为难的神色。
“你说嘛!”蔼如催促着,“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句话,我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蔼如姊姊,你太委屈了。”霞初很吃力地说:“从出娘胎,我们女人一生就这一回,在这种地方!”
“我自己情愿的— ”
“蔼如姊姊,”霞初急忙抢她的话,惶恐异常地说,“我说错了!你千万不要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你也太多心了。你的话是好话,我当然知道。不过,一个人的心,哪怕再亲近的人,也不一定明白。我守了这么好几年,昨天一晚上就会守不住?不是的!我有我的想法,既然喜欢一个人,我就把我所有的都给他。将来是将来的事,眼前我心里总好过些了,不必常常自己在嘀咕,总好像欠了他一点什么似地。”
“蔼如姊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好心的人;好心一定有好报!这话断断乎不会错的。”
听到这里,洪钧忽有自惭形秽之感,而更多的是自恨,恨清寒的家世,恨不能一举成名,恨早有妻室,恨目光不够锐利,看不透蔼如,最恨的是不知何以如此不能稍作克制,定情于这样一个全然与心境、身份不合的地方,实在太亵慢了蔼如。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七官司终于了结。倪家有了正式表示,当初在霞初身上花的钱不少;如今只追索一千两银子,捐赠当地善堂。吴恩荣帮忙,做了一个复文,由山东桌司转往浙江,说将霞初发交官煤价卖,只值二百两银子;已照倪家的意思,发交“福山县济民所”具领。这二百两银子,是由潘司事去张罗了来的,但却归入洪钧的名下。因为潘司事与霞初已有嫁娶之约,必得先瞒着小王妈;如说他为霞初奔走出力以外,还去筹来二百两银子,相待何以如此之厚?令人生疑就容易露马脚了。
彼此欢天喜地回到烟台,洪钧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蔼如陪着去看李婆婆。
李婆婆快复原了,不但已能起坐,还能扶着桌椅在屋子里走动走动。只是病中寂寞,跟阿翠与另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子,没有什么好谈的,因此,一见洪钧十分高兴,不等他探问病情,先就接二连三地由他的旅况问到洪老太太的病。
“我家老太太不如你。”洪钧答说,“至今瘫痪在床上,带病延年而已。”
“风瘫了躺在床上一二十年的都有;要享够了儿孙的福,才会寿老归天。不过,做小辈的苦一点。”
“就是这话啰!”提到母亲的病,洪钧有些心烦,不愿多谈,因而紧接着说:“蔼如写信给我,说你中风了,我很奇怪,心里在想:李婆婆一向健旺,又不太胖,怎么也得了这个病?”
“都是气出来的!”
“气出来的?”洪钧真的奇怪了。转脸看蔼如没有表示,便问李婆婆:“谁气了你了?”
“唉!”李婆婆叹口气,摇摇头说:“别提了!也怪我自己多事。”
既然她不愿谈,就不宜再追问。洪钧便又谈些旅途见闻,以及关于长毛和捻子的种种传说。李婆婆一直很有兴味地倾听着,毫无倦容,最后是蔼如忍不住打断她的高兴,说洪钧应该吃饭了。
“啊!”李婆婆歉然失笑,“真对不起三爷!我自己从病了以后,吃得极少,也不按顿数吃,竟忘了三爷应该用饭。赶快请到那边去吧!”
“那边”就是望海阁。刚到就有潘苇如派来的听差,接洪钧去商量公事,直到午夜时分,方始归来。
“真是想不到的事,我马上就要进京了。”
“怎么?”蔼如诧异地问。
原来洪钧此来,是应潘苇如之约,想请他到京中去做结交朝士,联络感情的工作。只为洪钧要营救蔼如与霞初,这件事便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