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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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太太驯顺地答应着,心里很佩服婆婆的见识。像这样的事,淡然处之是最高明的办法。不然会当作一件有趣的新闻,在背地谈论不休,加油添酱,不知会将洪钧与蔼如之间的关系,渲染得如何离奇。
可是洪老太太心里另有想法,找了一个机会,悄悄问洪钧:“烟台的那个姑娘,怎么想起来写张贺年帖子给我?”
“这无非敬重老人家的意思。没有什么不对。”
“我不是说她不对,你先不必护着她。”洪老太太故意问说:“受了人家的帖子,大小是个人情,该怎么还法?”
“这算不了什么!我在信上提一笔就是。”
“你打算怎么说?”
“说老太太很高兴,谢谢她。”
看儿子是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洪老太太不免奇怪,“你跟她到底怎么样?”她问,“你是怎么许她的?”
心事为老母说中,洪钧不免有些忸怩,“我没有许她什么!”他还加了一句:“真的。”
“我不信。”洪老太太停了一下说:“上次潘司事来,我问了他好些话,他说那姑娘待你怎么怎么好,她的人品又是怎么怎么好!既然这样子,莫非你就跟她白好了一阵?现在看样子又不是白好一阵;不然不会常常写信给你。老三,你倒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钧只是噘着嘴唇不作声,因为他觉得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比较聪明——越是不承认,越容易引起母亲和妻子的关切。到了相当的时候,装出被逼不过,不能不说的样子,话便越有分量,自己所占的地位也越有利。
打定主意,便避开了母亲的视线答说:“娘,你最好不要问,更不要管!”
“你是我的儿子,又是洪家最要紧的一个人。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我又何尝不想娘来管一管我的事?不过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莫非你就看准了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什么事都管不了?”
是有点生气的模样了,洪钧不能不低声下气的解释:“不是这话,娘你不要自己生闲气。”他说:“我是怕娘听了心烦,所以劝娘不要问。”
“不问就不心烦了吗?”洪老太太这样质问,“而且我看也没有什么叫人心烦的事,常常有信往来,客客气气,既不吵,又不闹,烦的什么?”
“娘,烦人的就是这一点。用条软索子拿人拴住,比大吵大闹更厉害。”
这多少是透露了一点消息。洪老大大饱经世故,由这一点透露中,参悟出许多情由。默默地细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她自己是怎么一个打算呢?”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莫非她自己的终身没有跟你谈过?”
谈终身当然是论嫁娶;如果蔼如没有跟他谈过,那便表示交情有限,也就谈不到什么“用条软索子”拴住了!洪钧心想,老娘这一问,图穷而匕首见,自己再也无法闪避了。
就在他这考虑答语的当儿,洪老太太又开口了:“你说她软索子拴住你,是不是你不想再她,她非缠住你不可呢?”
这话问得更厉害了,“不是,不是!”洪钧自觉如果唐突蔼如,于心不安,“她没有纠缠。”
“既然没有纠缠,你又心烦什么?”
话竟一句比一句紧,洪钧有些招架不住了,因而口不择言,不知不觉吐露了本心:“是我在想,”他说,“不娶她,对不起人;想娶她又办不到。”
洪老太太点点头,满意于儿子言语坦诚,“眼前自然力量不够,办不到。”她很有信心地说:“三两年之后,境况好了,一定可以如愿。”
“境况好了也不行!”
洪老太太大为诧异,“说,”她通视着儿子问:“到底有什么难处,你为什么老是要吞屯吐吐,不肯实说?”
“说了无用,不如不说。她,”洪钧很吃力地说:“不肯做偏房。”
这个回答,大出洪老太太意外,而且也震动了,望着洪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此光景,洪钧深为失惨。这样一句千钧之重的话,不该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之下,轻易出口。而且这句话也说得太直率,易生反感。作为一家之主的老母,如果板起脸来说一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岂非再无挽回的余地?
这样转着念头,心中随即浮起浓重的不安和关切,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好久,才能确定,母亲的脸色像春冰解冻般,逐渐地在缓和了。
“她倒是有志气。论她的人品,再是她的家世,不肯做偏房,也不能说她妄想。至于到我们家,不肯做偏房,当然有点难处。不过,也不是一定办不到的事!”
听得这话,洪钧喜出望外,转而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便即问道:“娘,你说不是办不到的事?”
“你先不要高兴。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洪老太太有意泼他一盆冷水,“难,难— ”连连说了好几个“难”字。
想想真是难!既不能停妻再娶,而蔼如又是那样的出身,洪钧真想不出何以“不是一定办不到的事”?一颗刚昂扬的心,倏忽又低沉了。
“这件事要好好想,好好商量。”洪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又说:“办不办得到是一回事;值得值不得这么办又是一回事!”
“怎么值不得?”洪钧很快地接口,“她人很贤慧,也帮过我许多忙。”
“莫非你少奶奶不贤慧,没有帮你许多忙?”
洪钧语塞,勉强辩道:“话不是这么说。”
“应该怎么说?”
做母亲的是不希望儿子的心太热,怕万一不成,所受的打击更重,所以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而洪钧在情急之下,反倒挤出一片道理来了。
“夫妻跟外人不同,同甘共苦,休戚相关,既然称为内助,帮我是应该的。人家不同,非亲非故,只为情分,这样帮我,更加难得。如果能娶了来,当然也是一个贤内助。”
洪老太太笑了,“我看你的福气比哪个都好。”她开玩笑地说:“有两个贤内助。”
虽是玩笑,无形中等于默许蔼如可以成为他的正室。洪钧当然高兴。至于如何能够让蔼如成为他的正室,他却不敢去想。一想,连这点点虚幻的喜悦也不存在了。
※ ※ ※过了元宵,年就算过完了。正月十八收起祖宗的“喜容”,撤去条桌。洪钧立即开始按照预定的课程,开始用功,准备明年春闱一献身手。
闲下来当然会想蔼如,同时也会想到母亲的话,却苦于没有机会能够细细叩问,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一个打算?
倒是从妻子口中,偶尔可以听到一言半语。但洪钧自从表明了蔼如的愿望以后,便常有隐隐的内愧,觉得自己大有“灭妻”之嫌,所以不能跟妻子谈蔼如的事——纳妾可以谈;另娶一房正室不便谈。不然,又置洪太太于何地?
就这样光听洪太太在谈,一鳞半爪凑起来,也能看得出一点名堂来了。洪老太太的意思是,蔼如总该有件什么事,使洪家觉得值得去干这件惊世骇俗的举动,这也是为了对亲友宗党有所交代。
“那应该是件什么事呢?”洪钧不断地在想,终于想通了,那应该是件对他帮助极大的事。
这种想法使得洪钧颇感困惑,更感羞惭。希望从蔼如那里取得极大的恩惠,而以“正室”的名位相报,这哪里是须眉男子的作为?不过,这种想法出于亲心,不便公开表示异议。好在时候还早,既然母亲的本意,不反对用花轿将蔼如抬进门,“条件”尽可慢慢谈。顶要紧的是,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办这件喜事!倘若明年春闱榜发,仍旧是一名举人,那就什么也无从谈起了!
这是一个最彻底的省悟!一念转移,尽扫杂念,锐意进取。连蔼如的来信,都能看过丢开,不作答复。
※ ※ ※四月中旬,洪钧同时接到两封信,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不写回信了。
一封是蔼如的。说是连寄过两封信,都不曾收到回信,当然很惦念。不过她能想象得到,必是下帷苦读,没有功夫细作书札,而又不愿草草作复的缘故。因此,对这封信她仍然不期望会得到复信。
另一封是潘司事的,也是在烟台所发。谈到他在牛八爷那里的情形,己有了变动,不再司理炉房,而是专为牛八爷奔走南北,从事贸易。买卖做得很发达,估计年下分的花红不会少;慨然表示,洪钧会试北上所需的资斧,由他独力担任。此外,另由钱庄汇出五十两银子,“孝敬”洪老太太,“以备添制夏衣之需”。
这封信为洪钧带来无比的喜悦,真有满身通泰,草木有情之感。当时喜孜孜地拿着信去禀告堂上,洪老太太听儿子念完了信,高兴得掉眼泪。
“这可了却我一桩大大的心事。”洪老太太说:“今天晚上可有一觉舒服觉睡了。”
“娘多少晚上睡不着!”洪太太为丈夫解释,“算一算到京里的盘缠,顶少也要三百两银子。算来算去连一半都凑不到。这一向闹捻乱,市面不好,出了大利息也借不到。这一下可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洪钧这才知道,潘司事的这封信,是解除了全家的困境。踌躇满志之余,设想如果没有这封信,老母为他会试的川资无着而日夜焦忧,心力交瘁,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苦况!倘或因而致疾,必非小恙。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对潘司事的感激之心,亦就非言可喻了。于是,当天便写了回信,毫不掩饰他内心的感激,说潘司事的情谊,在同胞手足中,亦为罕见,愿意“约为兄弟”。
写到这里,突然有了很好的打算。他告诉潘司事说:决定中秋之前,赶到烟台去喝他跟霞初的喜酒,同时“换帖”。然后便由山东北上,从容准备明年的会试——到时候潘司事须践重诺,为他先期筹措资助,自是尽在不言中。
对蔼如的信,当然也要复。他说他许久不曾写回信的原因,全如她的意料。“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正此之谓。在自道近况,以及问候李婆婆之外,用很兴奋的语气,将潘司事慨允相助,以及九月初到烟台的决定,告诉蔼如。
发信之后不久,接到烟台汇来的银子,却不止潘司事的五十两,还有蔼如的二十两。是洪太太经手,这一次她可不敢疏忽了,当时便将七十两银子捧到书房,听候洪钧发落。
“这二十两要退回去!”洪钧毫不思索地说。
“照说该退回去。不过,”洪太太问道,“以前的该怎么说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有潘老二接济,再收这二十两,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要跟她说明白,不然会起误会。”洪太太又说:“前两次都是四十两,这次只寄二十两。看起来,她的境况恐怕也不见得好!”
“那就更应该退还给她。”洪钧答说:“我马上写信。”
信中很委婉地解释了退银的原因,也很含蓄地问起蔼如的近况。信不长而情意重,最后特别提到,希望很快地得到蔼如的回信。
※ ※ ※蔼如的回信久久不至,而有关山东的消息,却不断可以听到。是很令人担心的坏消息:东捻回窜山东,将运河的长墙冲破了。
原来洪杨甫平,捻军继起,分为东捻、西捻两大股,窜扰河南、山东、湖北、陕西各地。朝廷先调曾国藩专责剿捻,畀予的头衔是“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接着又起用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仍旧希望他们兄弟协力,能如平洪杨一般,克奏平捻的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