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柔柔] 沙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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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第11期 … 封面故事
许柔柔
戈柔宁愿用仙人掌也不用电子脉冲。她右手五个纤巧灵活的手指上,已经满是仙人掌的细刺所刺出的渗血的小眼儿,有的小眼上还扎着细小的黑色刺尖。睡意仍在不断袭来。开始时,戈柔觉得睡意像一波波从柔和直至汹涌的海浪,一阵阵冲击着她的大脑,而现在,这种浓浓的感觉已变成了有如气体般无所不在。它充满了沙舟上的整个空间,将戈柔紧紧地包裹在其中。戈柔费力地扳着控制杆,沙舟像个醉汉在沙漠上摇摇摆摆地飘行。戈柔拼命摇着头,仿佛如此就能把睡意赶出大脑,并用她心爱的仙人掌上锐利的刺来刺醒自己。一点点鲜亮的体液渗出,戈柔不在意地将它舔去。她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是一面将她不慎划伤的手指放入口中轻舔,一面哼着催眠曲般的民谣。每当此时,戈柔便不觉得痛了,她只觉得一种柔软和温暖要将她的眼睑拉合。当民谣余音未散时,她不情愿地睁开眼,就会看到妈妈正将她负伤的手指从治愈机的光线上拉开。没有疤痕,只有民谣和宁静的奇妙感觉还绕在手指上,有些痒,又有些惬意。有印第安血统的妈妈常常哼着不知名的民谣,把戈柔抱在怀中,戈柔很快便进入梦乡,做着连篇的美梦。妈妈的民谣有种魔力,戈柔从不伤心自己无法和父亲住在一起,她常常在妈妈悠悠然的歌声中梦见父亲,梦见那个不同于妈妈的坚实有力的手臂和与妈妈相同的亲切笑容。
“当——”仙人掌跃到了沙舟的舱底上,高强度的小瓷盆没有碎,但声音刺耳,使戈柔一下子离开了妈妈温软舒适的怀抱。戈柔望着眼前几乎是突然出现的金灿灿的沙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小心地将沙舟泊在城市边缘的一处沙丘顶上,拾起仙人掌,培养土的表层总是硬结如壳,并未在舱底留下什么土尘。戈柔将仙人掌放到控制台边,全副武装走下了沙舟。一条横行的沙蛇从沙舟下的沙层中挤出,它经过戈柔脚边时似乎受到了惊吓,连滚带滑地冲下了沙丘。戈柔微笑着目送这生灵消失在沙丘脚下的几团铁丝似的植物中,那植物也像仙人掌般生满细刺。戈柔打开了某个系统,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了磁性的声音,戈柔听得有些漫不经心。“是的,”她轻叹了口气,“是的,没有人存在的迹象……”她下决心卸下装备,感受着脚下沙砾隔着软靴带来的触感。皮肤呼吸着燥热的空气,耳边忽有忽无的那是过分安静之中的噪音。
全是沙子,金色的沙子。表层是辨不出颗粒的细小沙砾,内部就不一定了。云母在恒星光线下闪烁,沙城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闪动的光点之中,有些神秘,更有些……这是不是很有创意:在这随时会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的地方,建筑这么一座金光灿灿的城市。戈柔在心里发笑,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现在的每一步都很重要,而自己并非成竹在胸所以绝不可轻举妄动。戈柔想起妈妈的民谣,在心里轻轻哼唱起来。她不知是否所有的民谣都是这样的,没有文字,没有乐谱,只有动听的声波,在空气中短命地传播着……
戈柔仍然站着没动,她在等待。等待什么?她问自己。也许是等待沙城的消失吧?总不可能等待从这无人的沙城走出人来吧。戈柔停止了心中的哼唱,但有个尾音似乎拖长了一点,这不是戈柔心里的声音。那么是谁的共鸣?戈柔开始走下沙丘,冒冒险可比干等着好过。几乎是同时,城市之中出现一抹黑色的身影,向城外移动。戈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感受着脚下沙子的滑动,手臂轻摇小心保持平衡,双目紧盯着那一抹身影渐渐变大。她想起沙丘顶上的装备,转而又笑自己过于紧张了,应该放松。戈柔走着,再没有停顿,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急切的,而且她也不想掩饰。她听着沙砾在脚下呻吟,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此时,她的心跳似乎比平时有力,她知道这是两个心脏同步跳动的缘故。在城外平坦的沙地上,戈柔看清了自己面对的是个怎样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很年轻,高挑身材,健康的肤色,姣好的五官,深栗色的长发有些零乱。鼻梁和颧骨上印着某个种族的印记。戈柔几乎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细致地观察过自己。她在想要不要对“自己”问声好,“她”会发出和自己一样的声音吗?
戈柔停下脚步,黑衣女子也停了下来,但她似乎有些不情愿。她们相对的距离是不是远了一些?戈柔决定先开口:“您好!这不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对吧?”黑衣女子淡淡一笑,但瞬间她的脸开始模糊。看到“自己的脸”变成浆糊状是很恶心的。还好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又凝固下来了,这次却是一张凝固的笑脸。戈柔问:“您也是沙子组成的罗!原来您不是人!”
黑衣女子似乎有些紧张不安,那张脸又要变成浆糊状了,而且身子也起了变化。戈柔走近几步,她看清是沙在流动,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沙人!似乎因为某种原因,这些沙子现在不受控制,一直在变化着。戈柔皱起秀眉,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流动着的痛苦,面目全非,既不是自己,也不是别的什么。戈柔感觉到一阵艰难的心跳,没有规律。戈柔也感到那个痛苦的心脏正在影响自己,一种细丝般的痛划过她的心上。这些流动的沙子,有感情的……
戈柔上前,虽然有些犹豫。她伸出双臂,尽量像搂住一个人那样搂住那些沙。戈柔哼起妈妈的民谣,古老的旋律温柔如流水。那颗心似乎渐渐平静,沙也不再流动,一种光线般的色彩覆盖在凝固的沙上,又变成了最初那个年轻的黑衣女子。戈柔退后,感受着一样的心律,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照镜子,却胜是在照镜子。这女子兴奋的眼里是幽怨,颤抖的唇边是悲伤,潮红的面颊敌不过苍白的额和青的眼圈。什么使“自己”如此悲伤?平静的心跳掩饰着怎样的碎裂。突然,越过肩膀,戈柔看到,沙城的沙似乎在流动。戈柔又收回了目光,注视着面前的……
小心!孩子。不要停留在表象,你知该怎么做……
“孩子——”竟是和自己一样的声音,而语气中的温柔不可思议地将戈柔包围。
“您想见我,所以我来了。”“是的,我非常想见你,非常,非常……从你不满周岁起,我们就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了。你,孩子,你喜欢那个蓝水晶球吗?”
“是的!地球在净化中,她越来越美。我爱她就像爱我的母亲……”地震了吗?戈柔的话音未落却心中一惊,一种排山倒海的震动突然凭空袭来,戈柔几乎站立不稳,沙城的轮廓开始模糊,但眼前的黑衣女子看上去是那么平静。
“我一直生活在这儿,在沙星上。这儿可塑性和想像力是一切,最有力量的并非是物质。”
“可是你们的确除了沙什么都没有,全是假的,包括您!”戈柔不知自己是否过于急切。
他们可笑的自尊正是没有自尊,可是他们不会承认这一点……
“不!这里的一切与地球上的一样真实。”黑衣女子后退一步,抬起一只手,纤细洁白的手。慢慢地,手变成一个半透明的淡黄球体,又拉长变成一枝蓝色铃花,在沙漠热风中摇曳,一股浮动的香气将戈柔围绕。戈柔轻触铃花,淡淡说道:“我很佩服您,您创造了没有生命的生命。”
“什么!”那花迅速枯萎,又变成女人的手。
“只有物质体现的世界……”
“这有什么不好?那些让你伤心痛苦的一切都不存在,这就是天堂!”
“可是人们活着,活着的人不需要天堂。快乐幸福固然不可缺少……”
有时痛苦的滋味是回味无穷的,因为这是最真切的活着的证明!记住了,孩子……
“幸福不可缺少,伤痛则证明我们拥有完整的生命,这才是生活。”
“好!好!她把你教得很好……所以死亡的痛苦,不,是活着的痛苦,就在这片沙漠之中,你发现了吗?”
戈柔心里有一丝兴奋:“死去的躯体和活着的器官。如今,沙子是载体,而控制沙子的是您,没有身躯的您……”戈柔停下了,那震动又一次出现,好像整个沙城在跳舞!
“你以为这很简单、美妙,没有痛苦?”
“不,我不这么想,所以我觉得这种存在是缺乏现实意义的。”
“那么我们也许能让它变得有意义……”黑衣女子低声而飞快地说。戈柔几乎没有听清楚,而这时黑衣女子脸上无数条细细的皱纹正爬上眼角和额头……
戈柔呼了口气:“你们的做法,今后将会被禁止。把有用的空间给一群幽灵,任他们在这儿玩物质游戏,浪费了那么多……现实,现实是什么,您可能已经忘了!把您的心给我看看!您没有心了,您有的只是沙子。您的意识成了沙子的影子,控制着沙子的您只是您脚下的影子!”
黑衣女子喘着气,低头看看脚下。在恒星的光线下,短小的黑影仿佛突然张牙舞爪起来。黑衣女子的眼眶干涩,戈柔发现她在迅速衰老,不但外表,那心跳的声音也在……她知道沙子能碰撞出声音,能产生气味,她仍为此而惊叹!
黑衣女子沙哑的声音拉回了戈柔的思绪:“您不懂,你的确不懂……被保存下的头脑,那么多的想法……看着心爱的亲人,多么想拥抱……没有手臂,眼睁睁的……”
“这是您的痛苦吗?”
“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所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的的残忍,多么残忍……”
“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路,在当年的记录上,你们留下了多么豪情满怀的誓言。”
“那是被骗的!是,是被迫的,是……”黑衣女子的眼神中茫然、向往、企盼、怨恨交织在一起。
……已经失去平衡,感情上的刺激是致命的……
“不可能,您和您的同伴们全是精英!”
“但我们至少曾经是人,有感情……像我这么一个母亲,想活下去,看看……看自己的女儿长大……”
戈柔又没听清黑衣女子的话,因为她注意到城市里似乎有些人影,越来越明显,却又忽地消失。戈柔又看着黑衣女子,她的头发变得灰白无光,双手也显出老态。戈柔知道必须尽快解决问题,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口:“妈妈,谢谢您走前为我留下的正电子脑仿真人母亲,她出色地完成了她的使命,直到现在仍在我们的老宅中照料家事。”她停顿了一下,小心观察黑衣女子的衰老和半闭的双眼,“我会永远留着‘她’和老宅,我知道您所说的那种无助。如果不是沙子,您将以一个器官的形态出现在女儿面前,没有尊严,无法触摸,无法感受,却又无限向往!您的一切都寄托在这个沙城。妈妈,这么多年的苦楚,不是完整活着的人能够了解的……是吗?”
黑衣女子默默地点点头,没有泪水的哀伤在她的眼眶中徘徊。她抬起双手想拥抱戈柔,戈柔巧妙地避开了,并继续说道:“我已长大了,瞧我!这是您所希望看到的,不是吗?您当初坚持抛下不满周岁的我来这个星球考察时,一定没想到自己只剩一个脑子返回了地球。那个有着柔软躯体的女子哪儿去了?那副温柔的歌喉呢?”
“噢——”黑衣女子呻吟着,捂住脸,“我太年轻,有你的时候,我仍然没有学会某些东西。但科学以及陌生世界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