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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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之:“‘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姑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
大凡一个再聪明、机伶、才情再高,只要见识、学力、经验有限,再天才也无法突破自身的局限,超脱升华的去观察判断事理是非,这是殊为可惜的事。
就连罗白乃也不例外。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会不开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对人物的谈话却很简短:方恨少:“三姑大师的蓝色褡裢,要什么有什么,但不知他的红色褡裢里却是什么?一路上,也没见他开过、用过。”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来换一个‘纵剑魔星’孙青霞,有人曾用三十万两换王小石手上一块石头——至于三姑大师背上的褡裢,我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方恨少迷惑地问:“为什么?”
唐七昧意味深长的道:“因为我们换不起。”
然后他又别有意味的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来行行重行行,到头来会走到哪儿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远离京师,逃离追捕吗?”
唐七昧负手看天,悠悠的道:“本来是。不过,再这样走下去,只怕不会太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没发觉么?”
至于王小石和三姑大师却又在温柔身前交换了一句什么话呢?“王小石:“你看出来了吧?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气盛了许多?”
三姑:“有。难道是……?”
王小石沉重的点了点头。
三姑悲凉的摇了摇头。
第十七章认真栈
一那年,那时,那儿
三姑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摧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结婚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事祸,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子,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得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份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争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家店子,在这之前,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哈啾,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祥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不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下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推,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咤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指指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胳臂,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志向很小,小得只希望能开好一片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天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
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争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什么豆××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身边熟悉的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么!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条: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的发泄一下也好;再说,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打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蜈蚣、老鼠、甚至两双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揣(它们)“食物”在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疴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二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