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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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却是的确的。
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
12月21日
奔月〔1〕
一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
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家将们听得马
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2〕在垃圾堆边懒懒地
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
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
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3〕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
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
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
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
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
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
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
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
拿过来请太太看!”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
碎了么?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
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
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
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
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
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
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
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
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
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
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
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
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
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
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
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
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
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
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
所以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
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
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
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二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
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足辟'出堂前,一面洗
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
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
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
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
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
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
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
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
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
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
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
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
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
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
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8〕。”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
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
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
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
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
辣酱。你以为怎样?……”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的结果,好容
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
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
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
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
向他飞来。〔10〕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
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
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
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
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怪不得
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
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足辟'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
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
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11〕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
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可
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
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