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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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叔齐是很悌的,应了半声。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里其实并不服气,便接着说。“我们是客人,因
为西伯肯养老〔7〕,呆在这里的。烙饼小下去了,固然不该说什么,就是事情闹起
来了,也不该说什么的。”
“那么,我们可就成了为养老而养老了。”
“最好是少说话。我也没有力气来听这些事。”
伯夷咳了起来,叔齐也不再开口。咳嗽一止,万籁寂然,秋末的夕阳,照着两
部白胡子,都在闪闪的发亮。
二
然而这不平静,却总是滋长起来,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了。养老堂的
人们更加交头接耳,外面只听得车马行走声,叔齐更加喜欢出门,虽然回来也不说
什么话,但那不安的神色,却惹得伯夷也很难闲适了:他似乎觉得这碗平稳饭快要
吃不稳。
十一月下旬,叔齐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练太极拳,但他走到院子里,听了一听,
却开开堂门,跑出去了。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才气急败坏的跑回来,鼻子冻
得通红,嘴里一阵一阵的喷着白蒸气。
“大哥!你起来!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声说,声音有
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愿意这么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爱的,看见兄弟着急,只好
把牙齿一咬,坐了起来,披上皮袍,在被窝里慢吞吞的穿裤子。
“我刚要练拳,”叔齐等着,一面说。“却听得外面有人马走动,连忙跑到大
路上去看时——果然,来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轿,总该有八十一人抬着罢,里
面一座木主,写的是‘大周文王之灵位’;后面跟的都是兵。我想:这一定是要去
伐纣了。现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会,
我就跑回来,不料我们养老堂的墙外就贴着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俩走出屋子,就觉得一阵冷气,赶紧缩紧了身子。伯
夷向来不大走动,一出大门,很看得有些新鲜。不几步,叔齐就伸手向墙上一指,
可真的贴着一张大告示〔8〕:
“照得今殷王纣,乃用驿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
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
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
不可三!此示。”
两人看完之后,都不作声,径向大路走去。只见路边都挤满了民众,站得水泄
不通。两人在后面说一声“借光”,民众回头一看,见是两位白须老者,便照文王
敬老的上谕,赶忙闪开,让他们走到前面。这时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走过去
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才见别有许多兵丁,
肩着九旒云罕旗〔9〕,仿佛五色云一样。接着又是甲士,后面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
的文武官员,簇拥着一位王爷,紫糖色脸,络腮胡子,左捏黄斧头,右拿白牛尾,
威风凛凛:这正是“恭行天罚”的周王发〔10〕。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声。在百静中,
不提防叔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
嚷起来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
吗?……”
开初,是路旁的民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
了过去。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
上砍下来。
“且住!”
谁都知道这是姜太公〔11〕的声音,岂敢不听,便连忙停了刀,看着这也是白
须白发,然而胖得圆圆的脸。
“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武将们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带上。一面是走上四个甲士来,恭敬的向伯夷和
叔齐立正,举手,之后就两个挟一个,开正步向路旁走过去。民众们也赶紧让开道,
放他们走到自己的背后去。
到得背后,甲士们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们俩的脊梁上一推。两
人只叫得一声“阿呀”,跄跄踉踉的颠了周尺一丈〔12〕路远近,这才扑通的倒在
地面上。叔齐还好,用手支着,只印了一脸泥;伯夷究竟比较的有了年纪,脑袋又
恰巧磕在石头上,便晕过去了。
三
大军过去之后,什么也不再望得见,大家便换了方向,把躺着的伯夷和坐着的
叔齐围起来。有几个是认识他们的,当场告诉人们,说这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两位
世子,因为让位,这才一同逃到这里,进了先王所设的养老堂。这报告引得众人连
声赞叹,几个人便蹲下身子,歪着头去看叔齐的脸,几个人回家去烧姜汤,几个人
去通知养老堂,叫他们快抬门板来接了。
大约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现状并无变化,看客也渐渐的走散;
又好久,才有两个老头子抬着一扇门板,一拐一拐的走来,板上面还铺着一层稻草:
这还是文王定下来的敬老的老规矩。板在地上一放,空咙一声,震得伯夷突然张开
了眼睛:他苏醒了。叔齐惊喜的发一声喊,帮那两个人一同轻轻的把伯夷扛上门板,
抬向养老堂里去;自己是在旁边跟定,扶住了挂着门板的麻绳。
走了六七十步路,听得远远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姜汤来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里端着一个瓦罐子,
向这面跑来了,大约怕姜汤泼出罢,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来。叔齐谢了她的好意。她看见伯夷已经自己醒来
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劝他仍旧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
辣,一定不肯喝。
“这怎么办好呢?还是八年陈的老姜熬的呀。别人家还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呢。
我们的家里又没有爱吃辣的人……”她显然有点不高兴。
叔齐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劝伯夷喝了一口半,余下的还很多,便说自
己也正在胃气痛,统统喝掉了。眼圈通红的,恭敬的夸赞了姜汤的力量,谢了那太
太的好意之后,这才解决了这一场大纠纷。
他们回到养老堂里,倒也并没有什么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够起床了,虽
然前额上肿着一大块——然而胃口坏。官民们都不肯给他们超然,时时送来些搅扰
他们的消息,或者是官报,或者是新闻。十二月底,就听说大军已经渡了盟津,诸
侯无一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钞本来。〔13〕
这是特别钞给养老堂看的,怕他们眼睛花,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一般大。不过
伯夷还是懒得看,只听叔齐朗诵了一遍,别的倒也并没有什么,但是“自弃其先祖
肆祀不答,昏弃其家国……”〔14〕这几句,断章取义,却好像很伤了自己的心。
传说也不少: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杀得他们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15〕有的却道纣王的兵虽然
有七十万,其实并没有战,一望见姜太公带着大军前来,便回转身,反替武王开路
了。〔16〕
这两种传说,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胜仗,却似乎确实的。此后又时时听到
运来了鹿台的宝贝,巨桥的白米〔17〕,就更加证明了得胜的确实。伤兵也陆陆续
续的回来了,又好像还是打过大仗似的。凡是能够勉强走动的伤兵,大抵在茶馆,
酒店,理发铺,以及人家的檐前或门口闲坐,讲述战争的故事,无论那里,总有一
群人眉飞色舞的在听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觉得怎么凉,往往到夜里还讲得
很起劲。
伯夷和叔齐都消化不良,每顿总是吃不完应得的烙饼;睡觉还照先前一样,天
一暗就上床,然而总是睡不着。伯夷只在翻来复去,叔齐听了,又烦躁,又心酸,
这时候,他常是重行起来,穿好衣服,到院子里去走走,或者练一套太极拳。
有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静静的了,门口却还有人在谈天。叔齐
是向来不偷听人家谈话的,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脚步,同时也侧着耳朵。
“妈的纣王,一败,就奔上鹿台去了,”说话的大约是回来的伤兵。“妈的,
他堆好宝贝,自己坐在中央,就点起火来。”
“阿唷,这可多么可惜呀!”这分明是管门人的声音。
“不慌!只烧死了自己,宝贝可没有烧哩。咱们大王就带着诸侯,进了商国。
他们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们招呼他们道:‘纳福呀!’他们就都磕头。
一直进去,但见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民’。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向鹿台,找
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射了三箭……”
“为什么呀?怕他没有死吗?”别一人问道。
“谁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轻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黄斧头,嚓!砍
下他的脑袋来,挂在大白旗上。”
叔齐吃了一惊。
“之后就去找纣王的两个小老婆。哼,早已统统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
拔出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黑斧头,割下她们的脑袋,挂在小白旗上。这么一来……”
〔18〕
“那两个姨太太真的漂亮吗?”管门人打断了他的话。
“知不清。旗杆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时金创还很疼,没有挤近去看。”
“他们说那一个叫作妲己〔19〕的是狐狸精,只有两只脚变不成人样,便用布
条子裹起来:真的?”
“谁知道呢。我也没有看见她的脚。可是那边的娘儿们却真有许多把脚弄得好
像猪蹄子的。”
叔齐是正经人,一听到他们从皇帝的头,谈到女人的脚上去了,便双眉一皱,
连忙掩住耳朵,返身跑进房里去。伯夷也还没有睡着,轻轻的问道:
“你又去练拳了么?”
叔齐不回答,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弯下腰,告诉了他刚才听来
的一些话。这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时,终于是叔齐很困难的叹一口气,悄悄的
说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这样看来,这
里的饭是吃不得了。”
“那么,怎么好呢?”伯夷问。
“我看还是走……”
于是两人商量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东
西是什么也不带。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树叶来送自己的残年。况且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20〕,或者竟会有苍术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之后,心地倒十分轻松了。叔齐重复解衣躺下,不多久,就听到伯夷
讲梦话;自己也觉得很有兴致,而且仿佛闻到茯苓的清香,接着也就在这茯苓的清
香中,沉沉睡去了。
四
第二天,兄弟俩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毕,毫不带什么东西,其实也并无东
西可带,只有一件老羊皮长袍舍不得,仍旧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饼,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