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出书版]-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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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没再上来挑衅了,但冷眼总要给几个看的,尤其这几日,她天天满载而归,总要到她面前来晃晃,用眼神嘲笑一番她的一无所获。
远处从猎宫方向,一骑扬尘,冲进皇帝所在的中间大帐护卫圈,卫汀筗也看见了,眯起眼来道:“好像插的是杏黄旗,宫里出事了?”
太平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在她,这种情绪是非常非常罕见的。
姐妹两不约而同的看向中间明黄大帐,不自觉的勒马向那边走去,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逐渐催快了马。
刚走了两步,一个宫人从大帐里冲出来,东张西望,远远看见太平,也没骑马,狂奔了过来,太平心一紧,催马迎上去,没等到身前,那宫人远远的就放声高叫了起来:“康擎世女,陛下急召您。”
太平认得是桃花身边的贴身之人,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了,都没顾得上和跟卫汀筗打招呼,急切的放马狂奔而去,少安连忙追上去。
皇帐禁地不是卫汀筗轻易可以接近的,卫汀筗在边上勒住了马,远远的看见太平下马冲进大帐,眨眼功夫又冲出来,上马急驰而去,跟她一般举动的另一个人虽然披着黑色斗篷,但里面那身都没来得及换下的明黄猎装显然就是当今皇上,再看整个营地明显的忙乱起来,神色大变,暗惊:“出什么事了?”赶忙也催马回自己营帐。
没多会,上边传下来旨意,九皇子病重,皇上拔营回宫,这次狩猎就此作罢,余下人等暂且先回猎宫候旨。
而此时景帝与太平二人早已甩下所有侍卫,急奔于回京的官道上了。
几班报讯之人已经沿途吩咐了换马之处,二人一路打马狂奔,脚不沾地的换了七班马,纵使如此,两天的路程,两人也跑了近八个时辰,深夜才到京城,进宫景帝就冲进弟弟所住长杨宫的内殿,太平候在殿外直喘气,灰头土脸,唇色煞白,十八年来头回如此狼狈,一路上两人拼命打马赶路,都没顾上说话,太平只知道姬采宁遇刺了,性命垂危,其中还牵扯到路子归,到底怎么回事还通通不清楚。
没多会,宫侍出来让太平进去,太平也顾不上失仪什么的,连忙快步往内殿走去,外厅跪着一地的御医,太平心已是一凉,一直进到内室,一眼就看见姬采宁躺在床上,闭着双眼,面色灰白,太平的心猛然下沉,脚步有些迟缓的慢慢走过去,轻声唤道:“小采?”
姬采宁好半响才睁开眼睛,看见太平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手指微颤,却说不了话。
太平只觉脑袋一声轰响,竟是傻了,这分明是……
姬嬽头向窗外,太后的头发却白了一半,整个人一下子老了下去,双眼满是血丝,头脸跟赶了八个时辰路的太平和姬嬽一样狼狈,两眼无神,神情茫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御医跪在一旁,头也不敢抬。
“小采……”太平双手握着姬采宁的手,三只手一般的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姬采宁近心口处中箭,一箭伤了心脉,箭拔了后用人给输内力又用千年人参苦苦吊了两天的命,只为等着看她一眼罢了。
他想跟她说话,可是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他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可他又不愿说,他不愿意她难过。
他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知道她刚生出来就倔强,三天不理人,取了个不可一世的名字才肯睁眼;他知道她婴儿的时侯胖乎乎的人都抱不动,长大才成了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他知道她身体其实好得很,却惯会仗着娇弱的外表装病骗人;他知道她自小就惯会让人苦笑不得,五岁爬树上睡着了掉下来自己没事却砸着了旁人;他知道她生来聪慧,却打小就讨厌招惹事儿,总爱藏着;他知道她拐明缘禅师在护国寺后院烤大雁,害明缘禅师被罚抄经,自己却溜掉了,康擎王妃还帮她撒谎;他知道她自小练左手,右手却是天生的灵气;他知道她最讨厌和尚念经吵她睡觉,在护国寺山上盖了一个窑,还特意交代隔音要做得很好很好……
懒妹妹呀,她是他孩提时便在耳边当成未来遥想的懒妹妹,他的懒妹妹,懒得做事,更懒得烦心……
小时候父后总是抱着他给他讲他的懒妹妹,这么懒的性子,就是宁儿以后的小妻主,这可怎么办呀,怎么照顾我们宁儿呀~~
他那是总是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却想着,怎么要她照顾,她比他小,他会照顾她的,吃着好吃的也总不由自主的会想,那个懒妹妹会不会喜欢吃,看到小女孩也总想,懒妹妹一定比她们好看。
他喜欢她讲的那只无法无天的小猴子,皇姐回来说他的懒妹妹也就是一只懒猴子,漂亮的霸道的懒猴子,他好羡慕皇姐,他也好像去看看她,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漂亮的懒猴子是什么样,怎么个漂亮法,他想那一定是比皇姐还漂亮的漂亮……
他知道他的懒妹妹回来了,他知道他的懒妹妹不愿意娶她,她是那只叫齐天大圣的猴子,她爱她的花果山,她不喜欢天庭,她也不愿意成佛,可是他却是天庭的皇子,他知道她不愿意娶他跟他是天庭的皇子没有关系,她只是不够喜欢他……
太平,太平呵,她浅笑温柔是太平,她慵懒耍赖是太平,她才华横溢是太平,她幽静如月是太平,她炫目如烈日是太平,可是这些通通都不是属于他的太平……
他一点都不怪她,人说她闲散过度心无大志体态娇弱心境绵和,可他偏就喜欢,他喜欢她悠闲散漫的样子,他喜欢她蜷缩在软塌上翻书,他喜欢她敲着杯盏唱歌,他喜欢她画瓷时凝注的眼神,他喜欢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他喜欢她过她想过的生活,他最喜欢她欢快的大笑,懒洋洋的姿态,那般享受,那般自在,让他想把天下所有的美好都送给她,只要她永远都这般快乐……
姬采宁的手在太平手里,虚弱的努力伸直指着太平的辫子,他想要她的一根头发,握在手里,这样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不会害怕了,他窃喜着想,有她一根发在手里,他总不会飘太远吧?他的灵魂也要看着她才行,能看着她,他就很开心了,只要一根就好……
太平拔下头上的发夹,齐肩一划,整条辫子掉下来,轻轻放在姬采宁手里,姬采宁看着她,想告诉她只要一根就够了,这么漂亮的长发,太可惜了,他的懒妹妹不会是故意的吧?他知道她早就不耐烦这头长发了,从小就嚷嚷着长发麻烦,要剪短,她还不知道,其实他很会梳头的……
姬采宁什么都没有说,他说不出来,握在太平手里的手渐渐连丝颤动都没有了,他的眼睛静静的合上,他的头上插着太平的白玉簪,一手抱着只马克杯,上面画着个睡觉睡得吹泡泡的长辫子大头小人,他就抱着这个杯子等了她两天,另一手握着太平的长发辫,他说不了话了,允许他自私一回吧,这头发既然已经断了,就让他带走吧,他的嘴角带着笑容,他安详如玉,他死去了。
他一生善良,生而尊贵却不蛮横。
他是爹娘最疼爱的么子,兄姐们都呵护的小弟,他敬爱父母兄姐,他热爱养育他的土地人民,即使不情愿也没有逃避自己做为一国皇子的职责。
他也娇惯却从不曾娇纵,他也骄傲却从不曾傲慢,他也高贵却从不曾欺辱,他是温室不知冷暖的花,他不识五谷不辨气节,可他从不曾伤人倚势。
他生平做过最坚持最任性的事情就是等了他恋慕的人两天,握着她的手才甘心离去,没顾上伤心欲绝父亲和姐姐。
他拥有爱情,他的爱,如同晨雾,悄悄的来,静静的凝视,太阳出来了便默默散去,他没有洞察人心的眼睛,也没有经过磨砺的灵魂,他或许还很自卑没有索求感情的勇气,但他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全部。
他的爱情不曾得到回报,他的付出甚至从不被所爱之人获知,他无怨无悔。
二十一岁,花一样美丽的生命,在黑夜里静静的凋谢去。
太平不知道谁在哭喊,谁昏倒了惹来一室慌乱,不知道谁捏碎了桌角,谁的手掌在流淌鲜血,她的心麻木如石,她不知道那是痛得已经没有了知觉,她的视线模糊不清,也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已经不知在何时开始泪流满面。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向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紫禁宫里的皇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离歌
远远撞见太后的銮舆,太平在路边低头跪下,披散的短发轻轻滑过肩头,纱幕后太后的视线高高的扫过她,銮舆缓缓而过。
父后,为什么那些美丽的妖精男皇都会爱慕那取经僧人?
因为她漂亮呀。
那那只猴子就不漂亮了么?
……
她不也是美猴王,她不曾上天下地天下无敌么?为什么都没有人喜欢她?
……
秦太后哑口无言,他虽然想说这个故事有很深的禅理事理在里面,不是谁更应该被爱慕的言情大戏,但看着十一岁儿子清亮的大眼睛,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宫廷里的孩子一般都早熟,为什么他家九儿还纯成这样?
整理了一下语言,搂着儿子,太后缓缓开口:
漂亮的男皇,凡间的男子,他们俗眼凡胎,只能够看见表面的皮相,是没有办法欣赏她类的美的。对于妖精们来说,千万年的修炼才得成人形,成人是他们长久的期盼,仰慕人几乎是他们的天性,软弱的漂亮的僧人,这是他们可以得到能够垂涎的,诱惑她的心,对他们何尝不是一种修行?至于那只猴子,她虽然是猴相,却是石中天生地长之物,天心地性,漫说人性就是物性也未必有,神佛尚不能以情动她,何况妖精乎?神佛犹不是人就是妖,有隙可谋,她却是石中物,佛祖以佛渡她,又何尝不是因为她天生的佛性,不入佛门又能归于何处?无情无爱无规无德,九儿,那棵梧桐枝繁叶茂如此华美,随风而动,尚有几分性觉,可你看那边青石,它也峰峦俊美如玉深沉,你可会恋慕它么?
年幼的儿子眨巴着眼睛,他不知道他听懂多少,只庆幸终于将儿子给唬弄住了,如今方知他或许懂了却是执迷不悟,九儿九儿,是父后误了你,父后只道她是取经的僧人,却不知她原是那石猴。
太平太平,世人爱你才华横溢,爱你丰姿无双,爱你高贵平和,爱你僧人的一切,只有我的九儿,他爱的是真实的不可爱的那只石猴,太平太平,你天生佛性,你清眼冷淡,你红尘避世,你又何尝不是聪明自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许等你苍苍白发终有一天,你午夜梦回,才会恍然顿觉,年少松手错过的,才是天地赐予你的,你最珍贵的那个人……
一个皇子逝去了,也仅仅是一个皇子罢了,哪个皇帝不曾失去过孩子或者兄弟姐妹?皇家人最高贵也最不值钱,哪怕他生前再怎么娇宠无双,这悲伤也仅止于宫墙内。
对于太平来说,这却只是一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