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无长兄-第7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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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功勋,是无数次率领部将“以弱胜强”、“擒贼先擒王”而得到的集体功绩,是以她个人武勇带动士气而创造出来的奇迹,她这个人,本身就代表了“虎贲军”最大的那个符号,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算她要解甲归田,虎贲军也要被妥善安置。盖吴也好、卢水胡人也好,虎威将军府的四十多个柔然奴隶也好,包括袁家那些犯妇和罪人,都是不能绕过的关隘。
甚至就连袁氏都曾忧心忡忡的问她,如果她回乡了,后院那位“夫人”到底该怎么办?会不会被恶妇找到给打死?
做出替父从军的决定是多么的简单,如今抽身事外却变得格外艰难。
“哎……”
夜凉如水,满怀心事地贺穆兰仰头看着苍茫的黑夜,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似乎已经看到自己一片黑暗的未来了。
“花将军为什么叹气呢?”
一声温柔的女声出现在贺穆兰身后,带着一阵衣袂飘动而浮出的清香。
不必回头,贺穆兰也知道是谁。
在她的宅邸里,只有一位贵族出身的女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依旧不忘了将自己打理到最完美。
这是所有后宫的女人不得不学会的技能,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所以每个人都只能时刻披着属于她们的战袍,挥舞着她们的武器,呈现出她们最完美的一面。
“我在想,我实在是太穷了。”
贺穆兰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回答着她的疑问。
“什么地方都要用钱,我原以为我很富有了,但等我做完想要做完的事,弄不好真要去做一个普通的农妇,甚至可能连越影和大红都养不活。”
战马吃的是精料,否则就会掉膘,越影爱吃的是价格昂贵的黑豆,大红虽然没有那么奢侈,吃的也是麦子和豆料,这些比许多穷苦人家的口粮都要好。
“花将军是在提醒我没有付过房费吗?”贺夫人倚着栏杆坐下,捂着口轻笑:“像你们这样的将军,就算没有了财帛,上一次战场就都有了。‘富贵’险中求啊……”
贺夫人一语双关的调笑着花木兰的名字。
“是啊,富贵险中求……”贺穆兰无奈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夫人,“但如果我不愿去求了呢?”
听懂了贺穆兰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夫人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狐疑地抬眼看向贺穆兰:“花将军前途大好,却已经生出了求去之意?”
“夫人应该知道我的秘密。”否则以贺夫人的高傲,是不可能答应到一位男人家里接受庇护的,她情愿自己生活。
“假的终归是假的,我原本会从军就是为了让家人安稳的生活,现在我却成了家中的困扰,总是要面对这一天的。”
“花将军总是这么洒脱。”
贺夫人抚臂而叹。
“这让人羡慕啊……”
“咦?”
贺穆兰一怔。
“陛下派人给我传话,要让我以女官的身份回宫里去做‘保母’,只要我愿意自残容貌,在脸上纹上胎记……”贺夫人的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无奈,“他对我们总是这么残忍,是因为我们没有你这样的本事吗?”
在这一点上,拓跋焘确实有着这个时代皇帝们的通病,贺穆兰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他啊,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呢……”贺夫人好笑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怎么会以为在外面待了一阵子后,还会想回到那监牢里去?那样可怕的地方,每一天虽然活着,都觉得是死了……”
“也许,您可以和他沟通一次,告诉他您的想法。”贺穆兰诚挚地开口:“陛下很多时候,都是通情达理的。”
“我和你不同,花木兰。你是英雄,是能为国家带来胜利和战利品的人,我们呢?我们在后宫里,除了花钱、生孩子、满足他的欲望,又能给他带来什么?我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又如何要求他给予我什么?在他看来,我保全了性命,又可以当上‘保母’,就已经很是优待了。”
贺夫人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羡慕你啊,花木兰。至少你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努力听进耳朵。他会担心你在想什么,不高兴什么,伤心什么。他会按照你做出的努力给你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永远赐下布匹、赐下首饰、赐下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您不愿意回去?”
贺穆兰突然觉得和这个女人有了某些共鸣。
“不,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贺夫人连无声哭泣都美的惊人。岁月没有给她添上任何阴影,反倒将她烘托的更加惊心动魄,有故事的女人最美,也难怪一干毛头小子被掩着面的贺夫人都能迷得神魂颠倒。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对女人心肠硬到不像话的拓跋焘,能狠心毁掉这么一张美貌的脸庞,只为了换取一位任劳任怨的高级管家。
“我明白回去才是最好的,毕竟我不可能永远在你的庇护下生活。我在宫中生活的几乎有半辈子那么长了,离开别人的庇护,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买一斗米要多少布换?如何才能赚钱营生?我这样的容貌,会不会因此生祸?我会不会给家人带来危险?”
贺夫人很少有机会和贺穆兰这样坐下长谈,但长久压抑的情绪总是要找一个出口的,这让她忍不住尽情地倾泻出自己的心声。
“我又何尝不是,我在军中过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正常女儿家该做什么。不怕你笑话,我这长相,穿女装都别扭。就算回复了女儿身,我大概也还是这样过。”贺穆兰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苦笑着开口:
“流言蜚语是少不了的,可我也不愿意看到那么多女郎为我蹉跎青春,哪怕为了她们的声誉,还是得暴露自己的身份。”
“多么奇妙,你终于要回复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生活了,我却要一辈子隐姓埋名,假装是另一个人在我最厌恶的地方活下去。”
贺夫人轻笑了笑,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不,我至少还有个念想,我回去了,还能经常见到我的儿子,虽然他们只会把我当成‘保母’。”
“保母……”
她紧紧抓住了心口的衣衫。
“陛下虽然待窦太后犹如亲母,但心中永远放在那里的,只会是杜夫人。能和先帝一同陪葬的,也只是那位杜夫人。”
她啊,她算什么呢?
她死了,甚至都不能躺在拓跋焘身边啊。
贺穆兰对男女之情并不敏感,可依旧从这位夫人的身上感觉出了对拓跋焘深沉的爱意。
也许正是因为伤的太重了,这位夫人将所有的爱藏在了逆来顺受、温柔而通情达理的外表下,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在乎和任性。
被宠爱的人才有任性的资格,贺夫人会害怕和不甘如此正常。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对贺夫人的怜悯,贺穆兰的唇开了又合,生性木讷又不通情爱的她本能的想要安慰一番这个可怜的女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
看着从西边高高升起的皎月,贺穆兰突然想起了另一位和贺夫人截然不同的王后。虽然她给她和虎贲军带来了无尽的哀痛,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依然是她在这个世界所见到的最杰出的女性之一。
“我出使北凉时,曾保护过北凉那位年幼的世子一段时间。”贺穆兰突然说起了另外的话题。
贺夫人有一种安静的力量,她温和地注视着贺穆兰,让她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北凉世子和我说过,孟王后之所以会一直没有对沮渠蒙逊死心,是因为沮渠蒙逊做到了对她允诺的。一个帝王能给一个女人最大的爱,就是让她的儿子成为储君,最终登上王位,并且在他死后,依旧享有幸福安宁的生活。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虚假的诺言。”
贺穆兰转述着沮渠菩提的话,再看着突然睁大了眼睛的贺夫人,不免有些感慨地继续开口。
“我国的情况和其他国家又不一样,子贵母死,让许多本该享受到帝王之爱的女人还没有感受到如您一般的不甘和害怕就已经不在了,这样的恐惧刻在每一任大可汗的心里,让他们不敢对后宫的女人投入任何感情。”
前世拓跋晃的恐惧浮现在贺穆兰的心底,这似乎是北魏所有帝王的怪圈,也是所有女人的噩梦。
“想一想吧,如果陛下没有花费心思将您送出宫来,他对您却投入了所有的爱,他现在该如何痛苦呢?他亲自赐死了自己爱恋之人,自己孩子的母亲,还要面对和爱人神似的孩子?杜夫人死的时候,陛下已经通晓人事了,这样的痛楚和接下来的创伤根本不是窦太后能够抚平的。”
贺穆兰努力想象着那位陛下为人处世的方式,做出了一个惊人的推论。
“让太子殿下登上储位,让您成为保太后回到宫中,哪怕在他死后依旧享有尊贵的地位,已经是陛下给予你最大的爱了啊。”
“不……”
贺夫人的眼睛里重新聚集起氤氲的水汽,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呆愣了半天,继而变成掩面大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来承受这些……他是那样的一位伟男子,除了不能给我们最想要的,几乎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了……为什么……为什么骨肉永远不能相见,为什么要定下这么残酷的规矩……”
“因为女人并不是弱者。”
贺穆兰自豪又畅快地笑了出来。
“因为我们并不是弱者啊!虽然以力量而傲然许多男人的我说这样的话有些站不住跟脚,但这句话我却还是能够坚定地说出来。”
“男人对女人的打压,正是因为他们一边憧憬着女人的温柔和包容,一边又害怕着女人的力量。如果我们真是弱小到蝼蚁一般的存在,又何必要子贵母死?你会因为害怕一只蚂蚁抢了你的位置,所以刻意踩死它吗?”
贺穆兰虽然以男性身份示人,却从未忘过自己女人的身份,也从来不把自己代入男人的价值观行事和为人。
“贺夫人,我的战场充满刀枪箭雨,你的战场也并没有那么和平。在宫外,你也许能过的很好,很自在,但你一辈子都会悔恨,因为在你的战场上,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逃兵。自代国以来,究竟有多少没有母亲的大可汗?如果你离开了,太子殿下就会变成第二个不懂爱的陛下,变将女人都当成繁衍后代的物件的那种人。”
贺穆兰看着赫然抬起头来,开始渐渐挺起脊梁的贺夫人。
“这世道确实不好,但是只是不甘是不够的。”贺穆兰想起拓跋焘那些豪言壮语,那些自己愿意与之并肩改变魏国的豪情壮志,忍不住咧嘴一笑。
“已经有一个从未有人能够得到的机遇放在了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改变后宫女子们凄惨的未来呢?”
“陛下做不到的事情,太子殿下未必做不到啊。”
啪!
就像是什么黑暗的禁锢突然一下子破碎,贺夫人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甚至让她蓦地站了起来。
是的,她是不同的,相比赴死的杜夫人,到底她在不甘什么呢?就像花木兰从小学习武艺是为了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她从小学习那么多后宫生存的技能,难道不是为了生育出这个国家最合格的继承人,能让这个国家朝最好的方向继续吗?
谁说生育就不是一种能力?与那么多子嗣之中,生出最强的那一个来,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