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扬] 断章:漫游杀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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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11期 … ’98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柳文扬
我多想告诉你们,我如狮如虎的心并不渴盼杀戮。他边走边想:为了掩盖我恐怖的身份,为了能够和你们这些可怜虫近些再近些,我藏起利爪巨齿,沉默了我的咆哮,故意打扮成一个小人物。这使我高兴!当一个牺牲品在血泊中,在我冷漠的目光中垂死挣扎时,想必会哭泣着记起他对我的种种不尊重。然而,这却并不是我手持屠刀的目的,只有金钱,才能使我大开杀戒。因为我是一个使人人都闻风丧胆的漫游杀手。
是的,他自顾把一个微笑凝结在嘴角;我不怜悯,我也不宽恕。我像命运一般不可抗拒。因为我是一个漫游杀手。
他按照网址走进号称近东最大牌戏赌场的赌博站。没有人能记得他的相貌,从来没有。
两分钟后,他悄然退场——应该尽可能地缩短每次工作的时间。酬金过一会儿再领,现在有不少人还眼巴巴等着他的服务呢。
大陆确实感到必须吃早饭了,才兴犹未尽地退出。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无可名状的烦躁,似乎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经常躺着不动使他的体重又增加了不少,以致起床的时候肚皮像块厚垫子一样总是要妨碍他,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有三十八岁。
狭窄而亲切的卧室,就是大陆的半个世界,没有急迫得无法缓解的需求如吃喝拉撒之类,他从不出去。就算为完成基本的新陈代谢而暂离片刻,他也如同被人活生生剥离了壳的蜗牛——裸露的敏感的软肉暴露在敌意的空气里;魂不守舍,急匆匆办了事,投入暖和的,充满自身气味的壳子里,才又活过来。
好,迅速,一定要迅速。虽然在“那儿”刚刚吃了一顿蜗牛禾雀(不停点头“啧啧”赞赏的那种味道),但那只是精神上的餍足,他的生命系统的运转,仍然必须靠两个可怜的夹肉面包来维持。他需要这点东西,吞进肚子里,才好又有精神躺在床上继续那任意飞扬的大梦。
多年来,他形成了一套最节省时间的早起行动法。先拿出面包,放进射线炉里加热,同时把洁牙水灌入口中,仔细漱一会儿——牙齿健康非常重要。脸则很少洗。从厨房桌上扯下公司今天发给他的事务记要,从炉里取出烫手的面包,倒一杯维生素饮料,把所有东西一起端进卫生间,坐上马桶。几分钟工夫,一切解决,可以重回那家中之家了。
卫生间的房顶还在渗水——楼上的家伙真混帐。请注意:房顶滴水以及楼上住了个混蛋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让人感到生活的灰暗。现实是多么脆弱的小宝贝儿呀。找个机会还要骂那家伙一顿!管理局肯定养了一群吃干饭的东西,从没有人理睬他的维修申请。射线炉可能该换新的了,窗玻璃很脏。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这绝不能使他在“那儿”的激动人心的生活减色半分。让窗户更脏吧,让炉子把面包烤成炭,让卫生间变成养鱼池,也绝不能抹杀他是大花花公子、职业冒险家和不可救药的大赌徒这一事实。只要他回到卧室。
他的手摸到了卧室门,亲切的感觉袭上身来,花花公子又要回来了。
门铃一响,大陆扫兴得骂了一声,决心不去开门。门铃又响了两声,他知道,这年头亲身登门拜访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只能牺牲少许时间打发一下。
他望了一眼监视器,门外是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差一点儿忘了,他叫商店今天送货来的。大陆打开门,那人把小货车推进来,一件件取出面包饮料以及大陆定购的所有东西。送货是如今这个时代仍然保留的少数体力劳动之一,因为据计算,雇用两万名送货员比建造一个自动化购销系统要便宜得多。大陆给了双倍小费,以补偿这个人无法像他一样经常呆在卧室,经常去“那儿”的损失,并对小工的感激满不在乎。因为花花公子的良好自我感觉还附在他身上。
现在是回卧室的时间了!他舒舒服服躺上床,带着感激之情开启了他那台伟大而可靠的个人网络终端,进入网络。在变回花花公子之前,还有些必要的俗务要处理。这点枯燥乏味的工作能够供给他夹肉面包,饮料和不低的上网费用。所以在他身上,公司小职员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养活了大花花公子。
工作,是无聊的,但总的来说是可以忍受的。大陆在“办公室”没有碰到几个同事。毫不费力地处理帐目,一天的工作量只需他花费大约一个小时。很多人羡慕他的职位,这是一个可以经常讨好老板,弄好了说不定就飞黄腾达的差事。他能清楚地数出有几个人眼巴巴盯着他的座位,但他并不在乎。
一小时后下班,大陆匆匆回到“基地”——他精心设计的私人站内,在这个堡垒里换装。厚实累赘的腹部眼看着扁平下去,他的腰恢复了二十五岁时的样子;皮肤变成古铜色,好像刚刚在加勒比海岸边晒过日光浴;脸要再瘦些,鼻子像刀背一样窄而直,薄嘴唇带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角添几条鱼尾纹。加上一身稍嫌华丽的蓝衣服,冒险家,浮浪子,赌徒肖先生上场了!一切将变得不同,激情,刺激,喧哗叫嚣,醇酒妇人将包围他,充溢在他呼吸的空气里,像海浪戏弄小舟一样把握着他!灰姑娘的水晶鞋算什么?他可以天天如此狂欢,而且不必惧怕午夜十二点!
大陆,不,肖,站在私人站外的传输器门口,检视目录。他吹着口哨,按下“赌博站”的按钮,以一个适合他身份的浮夸舞步迈进传输器。顷刻间,他的手摸在方向盘上,豪华喷气轿车载着他穿过茫茫沙漠。本来可以用一个瞬间飞跃到达目的地,但他喜欢一边引吭高歌,一边飞车横越大漠的豪烈之感。正如他听说有些在“这儿”扮演圣徒的人,喜欢衣衫褴褛徘徊于七百英里沙漠上一样。
赌场门口的小厮是虚拟的,引他进入宏伟得不可思议的大厅。但他没听到熟悉的笑声、筹码声和耍弄纸牌的声音,一种许多人低语汇成的嗡嗡声迎接了他。大厅里的人规规矩矩挤在一起,两个警察笔挺地站在他们面前。
赌徒肖先生一进门,显然引起了出乎他意料的震动。惊呼、低叫从涌动的大批人头中传出来,所有他能看见的眼睛一律瞪大了,有些还翻着白眼,几个女士姿态优雅地晕了过去。那两个警察严肃地对视一眼,迎面向他走来。
肖觉得不对劲,但警察已经一左一右夹住了他。不知道这是真正的政府雇员,还是多管闲事的游戏者扮演的。肖现在的身份对这类象征国家机器的穿制服者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他想说几句半挑衅半逗趣的俏皮话,警察却先说话了:“你的名字?”
“肖。”他笑眯眯地说。
“你的真名,”警察刻板地问,“和真实住址。”
在大陆的心里有片刻犹豫,但肖还是低声对警察说了几个字。警察点点头,各挽住他一条胳膊,向前拖去。肖笑着说:“有人告我赌博作弊了吗?”警察说:“让你看件东西。”
肖说:“看什么?”
警察侧过头来,审视着他的脸,仿佛要看透他是否在说谎。看了一会儿,警察说:“要让你吓一跳。”
肖真的“吓了一跳”——在大厅角落里停了一架专运死人的推车,车上放着一具尸体,他自己的尸体。
两个警察来回打量着尸体和肖,似乎在分辨他俩有什么不同之处。肖一时间有点头昏,很不好意思地回顾大厅里的人。好像被人杀死,挺尸在这儿,然后又没事人似的回来,是件相当丢脸的事儿。
一个警察说话了——肖发现另一个警察从未说过什么——开口的时候明显地斟酌着词句:“这么问有点奇怪: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肖相当坚决地回答。
警察诚恳地看着他说: “我敢打赌,我觉得你跟他有点什么关系。”
肖说:“是有点什么关系。这人崇拜我,学我的样子。你看学得多像!”他从这里品出一点儿滑稽的味道,一边说一边差点笑出来。
警察摇摇头:“网上管理局不允许任何两个人以相同相貌出现。”他肯定地说,“这大概就是你的尸体。”
肖哈哈地笑了两声,表示欣赏他的幽默。
警察严肃地看着他说:“我告诉你:这不是不可能的。”他看看另一个,另一个仍不作声,肖觉得高深莫测。
“就算这具尸体不是你,”警察接着说,“你仍然很危险。因为这说明有人要杀你,要杀一个浅黑皮肤,蓝衣服的赌场常客。”
肖说:“我同意你的话。你真是料事如神。”
警察铜墙铁壁般的严峻,使肖的俏皮话被无声无息地弹了回来。肖无聊地抓了抓衣服扣子警察说:“这一片的谋杀案归我俩管。你暂时别回去了,要把你带回警署保护起来。”
肖反对说:“不行。要拘禁我多久?我的身体可还在床上躺着哪。没人给我吊葡萄糖水,我会饿死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起来,小声道,“如果那个杀人犯闯进我家,看见床上躺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胖子!哎唷……”
警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说:“你原来是个胖子?”
肖察觉自己说漏了嘴,问:“怎么样?”
“没什么。”警察说,“我发现很多人在‘这儿’的样子与他们原来大不一样。”
肖说:“这不是你的新发现。”
警察不理睬他,自顾说:“还不仅仅是大不一样,有的时候简直就是截然相反。”他看着大厅里的人们,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这儿’是个无限自由的世界。无限自由……”
肖若有所思,一言不发。两个警察同时挽住他两边手臂,带他往外走去。
肖突然盯住从不作声的那个警察,说:“你说哪种语言?”
“他不说话。”另—个回答。
肖深深地看着他,问:“你们是不是真正的警察?”
“我们是政府雇佣的。”那个人说,“就是你说的真正的意思吧?”他强调道,“我们绝对有资格处理你这件事。”
他们上了外面的一辆警车。关门之后,肖发现他已经在“警署”里了。来来往往的许多警察,可以看出都是虚拟的。并不奇怪,一个组织里面,真正的“头脑”往往只需‘两个,其他人只是眼睛、手和脚而已。
肖自顾拣了张椅子坐下。那个警察递给他一杯茶,说:“作个样子吧,在警署里面别想喝着好茶。”
肖微微抿了一口,味道的确糟糕。警察在他对面坐下,手托着下巴打量他。那个“哑吧”就坐在旁边。
肖又喝一口茶,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警察说:“可能用不了多久。快啦……”
肖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你看见我脸上有什么?”
警察摇着头说:“我在琢磨你这个人。我喜欢研究人,各种各样的人的脸。在‘这儿’,一个人的脸暴露了他本性中的某些东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轻轻摇着头,忽然,提高声音,“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肖吓了一跳,说:“谁?”
“那个杀了你的人啊。”警察颇感兴趣地说,“赌场里的目击者说,那是个‘影子’,是像一道光影一样的人。动作干净利落,真是说时迟,那时快。还没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你已经躺下了。”
肖有点愤愤不平地说:“他们讲得还挺生动!”
警察毫不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