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第3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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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尊王团的报名表。”少年大概觉得我有可能加入这个尊王团,兴致也上来了,指点着道:“填好这张表,便发给一张尊王团证书,先生你就尊王团员了。先生,作为帝国子民,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国出力,只有加入尊王团,才是真正的英雄。”那张纸甚是平整。工部造出树皮纸以来,因为纸张成本便宜得不能与牛羊皮相比,发展极快,现在用破布木屑都能造纸,以前这些废物都成了有用之物,因此帝都已有十几个造纸作坊了。只是纸张纵然多,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这样浪费,何况还要费抄工。尊王团有这个财力,假如抄写一些识字课本一类,那也是一件实事。加上他说什么只有加入尊王团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心里不禁有些厌恶,道:“蛇人可不是用嘴说死的。”
少年道:“先生,话可不能这般说。军人血战固然有功,但他们很多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当兵的,心里并不是真正忠君爱国。我们尊王团开启民智,让帝国百姓知道人伦大义,那才是不世之功,奠定帝国万世基业。”
这少年相貌端正,原本并不让人讨厌,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可厌。
我把纸还给他,道:“算了,我没兴趣。”
这少年不死心,在我身后道:“先生,你这等想法大是危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无帝君,我们还有这等太平日子好过么?”
我没有理他。如果要反驳,只消跟他说五羊城没有帝君就行了。只是这样一说,恐怕会引得他再大发一番议论,而我总还是地军团的都督。我顾自走去,耳边却传来身后的喧嚣,有人哭叫道帝君万岁之类,想必是刚加入了那尊王团。进了薛文亦家内院,便闻到一股香味,只见薛文亦正在廊下,薛庭轩则拿着把小木枪舞动。我笑道:“薛兄,好自在。”
薛文亦一见我,笑道:“楚兄,你来了啊,正等着你呢。庭轩,快叫楚叔叔。”
薛庭轩提着枪,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叔叔。”上次见他时口齿还不太清楚,现在说话已经很流利了。我一把抱起他,道:“哈,又长高了不少啊。”
薛文亦转动轮椅,过来道:“来,里面坐吧。”
我正要随他进去,身后忽然传来邵风观的声音:“薛侍郎,在下叨扰了。”
薛文亦和邵风观交情并不深厚,他约了邵风观,自是为了让他来陪陪我了。我转过头,笑道:“邵兄,你也来了啊。”
邵风观手上还拎着一个稻草扎就的包。他淡淡一笑,道:“巧得很,阿方家里带来一只毛腌风鸡,正好尝尝。”他把那稻草包交给边上一个下人,见我有些诧异,道:“毛腌风鸡是阿方他们的家乡风味,每年霜降时杀一只肥鸡,将肚里收拾干净,擦上盐,塞入香草,用稻草扎紧悬挂风干,等过年时就可以吃了,这东西做醒酒汤最好,极是鲜美。”
邵风观甚是讲究口腹之事,他吃的东西总是稀奇古怪。我笑道:“邵兄,一说到吃,你便眉飞色舞。”
邵风观笑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世上别的都是假的,能吃能睡才是真的。”
邵风观说得轻松,但在他话里我总觉得有一种苍凉之意。这个绝世名将,越来越是颓唐。他离弃文侯投靠帝君,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本能地不愿靠拢文侯吧。即使成为帝君的心腹,他心里也未必就此平静。邵风观倒也没在意什么,伸手从我怀里接过薛庭轩,掂了掂道:“好个胖小子,哈哈,薛大人,更像令正,与你的尊容不太像。”
薛文亦现在肥头大耳,薛庭轩年纪虽稚,却颇有英气。薛文亦干笑一下,道:“来,进去坐吧,正好可以开席。”
我道:“没旁人了么?”
薛文亦道:“今天就你们两位了。见笑,我在朝为官,只是脾气太糟,也没什么朋友。”
薛文亦性情恬淡,从不结党营私,大概与旁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谈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我们当初一同从高鹫城逃出来的四人了。只是现在我们四个人也已变得太多,我的心里微微一痛,道:“吴万龄呢?他在帝都么?”
薛文亦的嘴角略略一抽,道:“他现在是毕将军的红人,一直驻守前线,没有回来。”
他说得平淡,但话中多少有些不满,想必吴万龄与他也越来越是疏远。现在邵风观在这里,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道:“好吧,开吃。薛兄,你在烧什么菜,这么香。”
薛文亦还没说什么,邵风观已叫道:“我猜,薛大人定是搞到了些飞龙吧!”
薛文亦笑道:“邵将军果然了得!”他转向我,道:“楚兄,你大概没听说过飞龙吧?”
我确实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道:“这是什么?”
“那是句罗岛雪山上的一种飞禽。居说是海中龙涎化生,本是小鱼,八九月间月圆之夜,出海生出双翅,变成一种飞鸟,不是很大,极为难得,滋味也极是鲜美。”薛文亦说着,脸上忽地有些黯然,道:“这是今年前来朝贡的句罗使团送给我的。那使团中有一个本是李尧天将军旧部,说是当初李尧天将军为感谢我给他的船配备器械,早就准备送我一对尝尝鲜。只是这飞龙鸟极是难捕,平常捕得的全是贡品,要不也是句罗王宴臣所用,今年才多捕到几对。”
一说到李尧天,我也不禁有些黯然。李尧天才高名显,性情温和,在帝国口碑也极好,可是这个才华绝世的水军名将,却没有与他才能相配的运气,在征倭时殉职。我道:“李尧天将军去世,也有三年了吧。”
“现在已是自新三年,那就是四年了。”邵风观忽然加了一句。邵风观一直有些落落寡合,但与李尧天合作时相处得甚是融洽,他们也算是接近的朋友。他叹了口气,道:“想想死去的老朋友,我们这几条烂命可真硬啊。”
薛文亦道:“尽在外面说什么,快进去吧。那句罗使臣还给我送了一坛子什锦泡菜,和这边的泡菜味道大不一样,先来点尝尝鲜,清清口吧。”
我们坐了下来。薛文亦的家里打扫得很是整洁,他妻子虽是小家碧玉,却也持家有道。我挟了点泡菜,道:“有命回来,想想也实在该满足了。”
以前曾听李尧天说起过,句罗人家家都吃泡菜。帝国各地也出产泡菜,不过各地的制法颇有不同,滋味也大相径庭,句罗泡菜约略与天水省的泡菜有些类似,不过味道也颇有独到之处,这泡菜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虽不中看,味道却还好。邵风观也吃了一口,道:“哪一仗不是把头别在裤带上,能完整回来便已该拜谢天君了。”
薛文亦端起杯子,道:“现在好了,战争终于结束了。祝两位以后一帆风顺,身体康健。”
战争结束了么?我暗自苦笑,看了看邵风观,他也有点哭笑不得。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却已迫在眉睫。只是在薛文亦这些远离战争的人看来,和平已经到了,再也不用担心今晚睡下去,明天醒来便是在一片火海中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和平如果真的到来,那该多好。
这一顿吃得甚是开怀,连最讲究口腹之欲的邵风观也吃得兴致勃勃,一张嘴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天南地北,饮食男女,他说发了兴,听得我们目瞪口呆。邵风观学识既博,口才又佳,即使不为将,做文臣亦当是个名臣。
到最后,上了那道毛腌风鸡做的汤。邵风观说得没错,那腌鸡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做成汤后滋味鲜美异常,连后来爬上桌来的薛庭轩都喝了两大碗,把两个鸡腿全都啃光了。吃完饭,与薛文亦一家告辞后,我与邵风观一同回去。邵风观是骑马来的,因为我是步行,他牵着马陪我走一段。
快过年了。现在起到正月十五,执金吾都不再禁夜,街上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一个个喜气洋洋。我和邵风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过先前那块空地时,听得有人正叫道:“快来加入尊王团吧,以为国捐躯为荣。”邵风观转过头来,做了个苦相道:“楚兄,以后要组织敢死队,不用招人了,那就叫他们去吧。”
我也苦笑道:“只怕到时这敢死队是往后冲的。”
邵风观叹道:“那也不一定,底下那些人会真以为战死是件幸福的事,而这些叫别人去死的人,你杀了他也不会加入敢死队的。”
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还知道忠君爱国,总有可取之处吧。”
邵风观撇了撇嘴,道:“嘴上功夫,有什么可取。”
邵风观虽然说得刻薄,但我也觉得他说得没错。一时间无话,我们闷着头走过那群人,身后他们还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不时有人在欢呼,想必非要弄到半夜不可,也不知他们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正走着,邵风观忽然道:“楚兄,毕胡子居然会背弃大人,我实在没想到。”
我淡淡一笑,道:“虽然有点意外,不过邓沧澜也转了向,才更让我想不到。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文侯大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知这一场恶斗谁才会最后赢。”
“大人应该胜算不大了。”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此番远征,大人机关算尽,让我们动手。胜了固然好,败了也是我们的罪过,不关毕胡子和邓沧澜罪过。只是帝君手段更狠,居然来个釜底抽薪。邓沧澜不是轻易倒向之人,会受毕胡子裹胁,大概大人也没料到吧。”
我道:“听说南宫大人的夫人给他写了一封信,声明其中利害。”
邵风观打了个哈哈,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邓沧澜自命是痴情种,当初就看中了可娜,那时大献殷勤,人家不理他,他还不死心。现在人家嫁为人妇,居然还是一封信就转得回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我不好随着邵风观去挖苦南宫闻礼的夫人,只是打了个哈哈,道:“也该回去了,邵兄过了年去哪里?”
邵风观道:“陛下命我前去镇守东平城,多半是负责监视毕胡子和邓沧澜的意思。”
我道:“是么?我倒没接到。”
“你当然不会接到这种命令。”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当初二太子趁帝都空虚起事,虽是堕入文侯计中,陛下现在可不会重蹈覆辙,你这个宗室大将要在帝都镇守的。”说到这儿,他的脸忽然沉了下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当心点,大人只怕命不久矣。”
我的心猛地一动,道:“真的?”见邵风观只是微微点点头,没说话。
他的眼力比我要高明,看事深中肯綮,想来也是,帝君和张龙友定然料定文侯不会甘心,现在文侯越低调,他们越会防备。远征军回到帝都,帝君和张龙友一定都松了口气吧。而我们回来后,对文侯的打击一定也会更深一步。现在看似平静,但已暗流涌动,随时都会奔涌而出。我不知道这个大潮过来,自已还能不能有命幸存。
太多的激浪,吞噬了多少性命啊……
暮色中,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天崩地裂蒲牢吼,日奔月逐吞星斗,云中妖龙食人首。风吹鬼雨洒空街,楼头游鼠窥尸骸,骷髅犹插七宝钗。”
这声音颇显苍老,很是突兀,相必是什么人喝醉了酒在胡唱,只是这歌词太骇人了,根本不像是在大过年的时候该唱的。我和邵风观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立住了听那人高唱。却听得那人接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