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繁华冢-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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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嬷嬷把如意带了下去,我俯在炕桌上看晴婉送的那章字帖。看一会儿,终于提笔在旁边写:“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写得很慢,几乎一笔一划。
“好好的生辰,写这个干什么?”胤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口气是少有的温情脉脉。他居然还记得这是我的生日?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还以为他们兄弟起码要闹到半夜才散。我把字帖合上,搁在一旁。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与我对面儿坐。屋里暗暗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彼此模糊的脸,反而增添了温情。
我要叫人掌灯,他说不用。
“十弟说我好福气,天天有这样的曲儿听。”他停下来,轻轻笑了一声“谁又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才听了两次。”
“你背着我大半夜地在济南府大街小巷的乱转,我嫌你没有力气不像个男人。”那时他才十八岁,我们流年不利才撞到一起。
“胤禟,也许咱们不该遇见?”
他忽然笑了:“好,下辈子别再遇见,这辈子是来不及了。”
这是他说过的最伤感的话。下辈子吗?那这辈子我得到了什么?竟然什么也没有。丈夫?我们彼此放弃;爱人,我要不起。
“本来我都想好了,听你弹弹琵琶,再生几个孩子。”他懒懒靠着椅背在暗影里打量我,半晌伸出手来似要握住我的,却终于收了回去:“但凡我想的竟没有一件成的。”
仅仅四年我们已经把不该伤害的,不该摧毁的,都砸的干干净净。成亲才四年,已经象过了一辈子。
我给他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斟上慢慢地喝,他没有动,口气有些不悦:“你喝了酒以后最可恶,好像谁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我就是为了不怕,想要不在乎才喝酒的。
“你不喜欢的事,我却视若性命。”我把杯子斟满,窗外昏昏的月光倒映在杯里。六年前我和胤禛一起看过的月亮,一直是我记忆里最美,也是最不愿记起的。“我永远成不了你中意的模样。”
他忽然惆怅起来:“那怎么办?还有一辈子要过。”我只能笑,他一辈子都这个脾气,到这个地步也没觉得自己有错。
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心,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对方。令人悲哀的是,我们彼此都明白不光回不到过去,甚至也无法继续伪装了,因为我们仍然不肯妥协,不肯退让,不肯改变。
还是喝酒吧,喝了酒就不会害怕,如果能从此醉了后半生,对我,对他都是一种福气。
何玉柱火烧屁股地来寻他,我默默走过去,为他抚平了衣袍的褶皱送他出了门,站在廊下看他去远的背影。
也许他并不知道,而我心里却明白,我们夫妻间的情意,在这一夜已经走到了尽头。
因为生意上的事儿,胤禟还没出正月就要上关东,似乎还得奔趟天津卫。临走对我交待一番:“八哥那儿的礼,我瞧着还得再厚。”二月初五是胤禩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他赶不及喝了。
我把重拟过的礼单拿给他瞧:“您看看,还短少什么尽管说。”
他低头看了一遍,忍不住笑:“这么大的手笔。”
“五月间八爷府上还得再添丁,我怕到时忙乱,已按这单子照样备了一份,可还使得?”我问他。
“使得,怎么使不得,就这么办吧。”他爽快点了头。
我微微一笑:“这项银子可是从你那儿出,别回头又说我折腾你的家底。”
“那可是八哥,何况这么些年终于添了丁,我再小气还成话吗?”他忽然一拍脑门,赶紧着嘱咐我:“老十媳妇病了,他那儿也没个正经做主的,昨儿还来求我说让你费费心。”
“放心,我原防着是双生多备了一份,让十弟找人来搬就成了。”我自顾自把几上的零杂物事一样样收拾齐整。
发觉胤禟在看我,抬起头目光撞上,他却移开了眼,只是转身便走出门去。
###########################################################################这一章就是周六的更新,周六决定好好休息。
朝食夕棔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康熙皇上巡幸塞外,五福晋一直膝下荒凉,好容易怀上一个,五六个月又掉了,连气带病,床也起不来,结果随驾伺候宜妃的差使又落到我头上。但五月初胤禩家又添了位小格格,胤禟又出门未归,宜妃就开恩,允许我完了这个礼数再跟过去。
六月初八,八贝勒府里再办满月酒。我仍然一个人去赴宴,没带如意。我不想她看见这些虚情假意的嘴脸,她只要知道世上有我这个疼她的额娘就好。
八福晋仍然粉光脂艳一如当初,言笑晏晏地应酬着满堂宾客,眼里的恨意却无论如何遮掩不住。这个女儿是那个姓毛的妾生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惟独在这件事儿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到头来还得硬绷着给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操办满月酒,且一办就是两场,心里的积郁可想而知。
我竟然还有闲功夫去同情她?自嘲地笑一下。气闷得很,我推开窗户,楼下花园里胤禩和胤禛两个人头碰头的在谈天,四只眼睛同时抬头往这边望过来。
我镇定的把窗页合上,默默地背靠着窗棂。晴婉过来悄声问我:“姐姐,怎么了?”
“风有点儿大。”我打起笑容安慰她。只一眼便知已入万劫,我和他都是。
嬷嬷把瑶瑛抱来,晴婉接过来笑着抱怨:“长得这么快,都快抱不动了。”
我伸手逗瑶瑛的粉嫩脸蛋:“不用感叹,看着孩子你就知道时间过的有多快,人生有多短,一眨眼几十年就没了。”瑶瑛害羞似的把脸儿埋进晴婉的肩窝。
“我听说你搬出来了。”晴婉压低了声音问我。
“是。实在受不得那个闹腾劲,能清静几天是几天。”我慢悠悠地回答。
“我知道你一向无可无不可的,可外头儿传的就……听着怪让人揪心的。”她在替我担忧。
“别操那个心,谣言止于智者。他们还能传一辈子?早晚得消停。”我劝慰她。
自从胤禟出了远门,后院那群女人们就发起疯来,拌嘴的,磕牙的,成日家轮着班儿来我跟前晃。甲告乙的刁状,乙又说丙的坏话,一天能来找我八趟,说的话还都不带重样儿。
再加上松嬷嬷也一直以养病为名没有回宫,她虽不敢惹我,却自觉身份不同,手一痒就想想辖制那群女人。殊不知那群女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直闹得大人哭孩子叫,就差上房揭瓦了。
我倒乐得天天看笑话,免费的八点档乡土剧干嘛不看。可如意一听见有人吵吵就吓得直哭,为了她我暂且搬到京郊的庄子住着,随她们闹去,就是放火把宅子平了也不与我相干。
外面的传言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外乎是我被胤禟扫地出门一类的话,我才不怕,真被赶出来倒好了。
出门时正碰上胤禩和人谈笑风生地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福身行礼,他就立刻撇了众人掉头走了,好像我是个吃人的怪物,弄得我好不难堪。
十五我就得跟着宫里第二批随行人员赶去塞外,临走前又抓紧时间去京里各个铺子转了一圈。
京润阁的掌柜请我过去,说是老头儿捎了东西给我,我一看险些失笑,又是滋阴补气的药,足有小山那么高,都是治疗不孕症的。
他见天儿大张旗鼓地给我送,这一年多来佳期又牢头似的成天逼着我吃,再这么下去,九福晋不能生孩子估计全京城都知道了。我连男人都没有,吃好了又能怎样?
临行前我进宫和太后辞行,回来经过养心殿,院子里就是玻璃造办处。恍然记起那句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的偈子,不由自主便抬脚进去,一个人也没有,一天一地的宁谧。心里滋生了浅淡的失望,闷头一直往里进了书房。
几个小太监如泥塑木雕侍立在侧,眼珠间或一轮偷看我脸色。那里的书仍整齐如昔。无意识地一格格看过去,指尖划过书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他曾经站在那道光影里说:反正早晚要走。
本来已经走了,不知为什么我又回到这里。
透过窗纱看见胤禛面无表情走进院子,金黄的薄纱朝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我闭上眼,在心底嘲笑自己:想他想出幻觉了?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四下无人,想是他打发了出去。
“我来督办秋荻…………”短促的半句戛然而止,似是觉得没必要向我解释。我们沉默地注视彼此,良久的沉默。
“你好不好?”我们同时开口,问的是同一句话。
好,怎么会好?渴望有尖利的牙,咬得身心日夜疼痛。我拥抱他,唇贴上他的。相思是蚀骨的痛楚,舌尖的甜腻,心头的利刃。我们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相会,为什么要犹豫彷徨。
他猛然将我推坐在身后书案上,书牍笔砚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手握成拳撑上我身体两侧,我困在其中不得自由。他脸庞慢慢的压低、逼近,像猛兽窥视它的猎物。可我是有毒的,我是他不可以碰的。
他眼底的挣扎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的人生每一步都经过周密的算计,不可以有意外,不容许横生枝节,而我就是那个意外。
“不能在这里……”他勉力起身理智尚存。
“别管那个……”我搂上他颈子。他眼底升起狂乱神色,扣住我的后脑,凶狠地亲上来。
锦绣袍服遮不住七零八落的心跳,紊乱的鼻息喷在颈间,饱含热力的肢体竭力交缠占有着,呻吟震颤中承接凶猛的侵入,肌肤干渴了太久,一经抚触亲昵就再不能忍受分离。我们是彼此的蛊,辗转相逢便只得一再飞蛾扑火。
我们曾试图斩断过这份感情,我们努力压制过对彼此的思念,我们故意以长久的分离来制造遗忘的事实,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刻意的疏远引出的只是更为狂热的爆发。
刺眼的明黄铺天盖地的压下来,纱幔、帐帏、匾额。眼前藻井上腾云驾雾的金龙舒开利爪,像要直扑而下。天诛地灭随它去,这一刻我们是相爱的,由于痛苦反而格外愉悦。
闭上眼不去看那片煊赫的冰冷,只凭本能痴迷地探索彼此的身心,呼吸和心跳间紧绷、颤抖、痉挛,渐渐舒展肆意,从身到心都被强硬占据,有一刹那仿佛灵魂也被击穿。他的气息触感彻底浸透了我,我在他怀抱里肆情绽放,只为他绽放。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我的劫难、幸福和希望在深吻我,那样明媚而欢喜的神态。
手臂懒懒缠绕上他汗湿的颈项,他吻我鬓角,在耳边低语:“我一定是疯了。”我微微的笑,我们都疯了。
我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和背脊,深深的都是怜惜:“你再瘦下去,就没法看了。”
他哼一声,威胁性地压紧我:“你嫌弃我了?”
“胤禛,我想你。”我伏在他肩头,眼泪顺着肩胛滑落,他的身体瞬间绷得死紧。
他的吻缠绵得令人窒息,眼神却很坚决。他的手捧住我的脸:“你放心,我已经有了法子。”什么法子?也许只是安慰我的说辞。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出自曹植《善哉行》)
曹植《善哉行》 来日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