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去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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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知道,别卖关子了。”钟仪替范思聪解围。
“沉降。地面降低之后,戈壁滩上的风像手一样,一天天把城下的砂土挖掉。降得越低,挖得越厉害,年复一年,就是这样子了。”
这时节嘉峪关八点多天黑,现在已快到七点半,别看天光还亮,再过半小时,天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暗下来。此时,关内的游客很少了。
“嘉峪关有外城有内城有瓮城,虽然东西向,但这一道道城墙之间,城门并不开在一条直线上,通常是九十度角,这也是给进攻方多带来些难度。”我说。
“哈,老师当导游啦。”钟仪鼓掌。
我冲她笑笑,然后讲了各门的来历,指给他们看上城墙的马道,并用马道能不能行马这个小问题再次调戏了一下范思聪。哈。
我没有领着他们上城墙,而是老老实实在下面走过去。
过了会极门再走一段,在演武场一侧的中轴线通道上,原本有许多乐子。比如射箭、老鼠推车、奇石铺子,现在都已经收摊或在收摊。只有一个变魔术的江湖汉冲我们呵呵笑,把一块钱在两个碗底下来回挪得飞快,最后张口吞了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钢球入肚,运气要朝天喷,这下子连陈爱玲都看直了眼,更别说那几个小家伙。
我独自往前走去。
用密码锁着的第一篇小说,就叫《在嘉峪关》。
那是篇很有趣的小玩意儿,充满了血腥气。
我正在嘉峪关里。
我即将触碰到那张网。
出了光化门,也就是出了内城,关帝庙、戏台和文昌阁“品”字型排列。
我走到戏台前。
钟仪快步追在我身后,这时总算赶上我:“老师你走太快啦。”
我没理她。
“这是戏台吗?”她问。
“显然。”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老师你给说说。”
“你知道怎么上去吗?”
青石砖砌就的一人多高的台子,一根长条方木作槛。钟仪沿着高台向后绕去,约摸是觉得楼梯该在后台。这儿我来过,知道是没有楼梯的。
舞台一左一右两块碑牌上刻着“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悬于正中的木匾上是横批“篆正乾坤”。戏台子的顶是五列二十五格彩绘,从前未曾仔细瞧过,这次才发现,居中的九宫正中竟是副太极图,环着阴阳鱼的八格是八卦。最外圈十六格里,则是传统的牡丹、蝠等图案。
我向后退了七八步,空出助跑的距离,然后起步,加速,跳,脚在台基砖面上一踏,手勾着木槛一扳,人就翻上了戏台。
钟仪从后面绕回来,正看见这幕,吓了一跳,说原来是这样上去啊。
“从前戏子的身手,可比我利落得多。”
八扇绘着上洞八仙的木门闭着,隔出了后台的空间,不会很大,顶多只前台的三成。我眼睛在木门上一扫,转回身冲钟仪一笑,用手指了指舞台一侧。
“看到那个钩子了么,当年梯子是挂在那儿的。”
“真不知道您哪句话是真的。”钟仪仰着脖子对我说。
我蹲下,掸了掸沾在手套上的灰,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便把手搭上来,借力上了戏台。
“这戏台子,明代就有了。那时戏子在这里唱,兵卒坐在台下,有些官职的,就在对面文昌阁上看戏。”
“那时唱的是什么戏呢?”
“秦腔。”
钟仪东张张西望望:“站在这里,感觉挺特别的,不过我们这么上来,不算破坏古迹吧。”
我哈哈一笑,说你是觉得无聊了,要不我们下去。
钟仪走到台边,摇摇头,说上来容易下去难。她转头看我,发现我还站在戏台中央。
“那个晚上,外边儿也下着雨。”
刚进关时,还没有云遮着落日,现在却已经有雨点子打下来。
“这座戏台子,孤孤单单,守在坟墓一样的古城关里。四周黑沉沉的,忽然一白,忽然又一白。这是电光,静悄悄的,不带一点儿声响的电光。它照不亮什么,只能让你看见黑暗,还有黑暗里头各种各样的影子。隔很久,才会有一声雷。这雷打着打着,电光闪着闪着,就叫人觉出些白日里没有的东西。像是影子醒转过来,挂上油彩披了戏袍在台上游动,台下黑压压一片,尽是看戏的兵卒。”
“那老师讲故事呢,还是新小说的构思?”钟仪走到我身边。
“那个晚上,这台子上,真有人。有两个人。两个汉子,一对好朋友,好兄弟。其中一个,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我语速缓慢,仿佛在回忆。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但我依然能瞧见,钟仪脖颈上炸起的鸡皮疙瘩。
“太暗了,这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其中一个……”我指了指自己,然后开始转换称呼:“我拿出盏油灯,点上了。然后我说,咱哥俩儿来一段,好不好。你问,来哪一段,我说,我想想。然后,我把油灯放在你头顶上。”
我把手掌放在钟仪头顶上,她没有躲。
“这叫顶灯。戏里头,都是犯了错的丑角做的。你心里有愧,不说话,就这样顶着了。然后,我拿出油彩,给你慢慢画脸。这时候,约摸是子时,外头风夹着雨呜呜地嚎,方圆多少里地,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灯火一暗一亮,像是飘在半空,却就是不灭。”
我以手作笔,在钟仪的脸上画了张脸谱,当然,并不曾真的碰触到她的皮肤。
“这是画的谁?”我画到她嘴唇的时候,她问。
“张飞。不过,那个夜里,你并没有问,只是任我摆弄。当然,我画上去,你大约也能猜到。然后呢,我就唱起来。”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头带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为之为桃园恩义高。”
秦腔的调子激越,我声音一起,就把拖后的几个人引了来,站在台下瞧着我。范思聪举着相机,咔咔咔拍了好几张。
我唱了这一小段,停下来,说:“你呢,就这么顶着油灯,不动不说话。你当然知道,我唱的是《刘备祭灵》,祭的是关张两位,给你画了张张飞脸孔,那你就是个死人,只需要听着就是。我一路唱下去,唱到‘找来人头当活宝’,或者是‘哭了声二弟升天早’。”
我耸了耸肩,好似讲故事把自己入了戏,真的忘记戏中的自己唱到哪一句停下的一般。
“我忽然停下来。这一停,四周虽然还是有风雨声,但有一股子寂寂之气,静得怕人。你不知我怎么,转头来看。你还顶着灯,必须要稳,头转得很慢很慢,慢到能听见自己颈骨发出的喀喀声。等你总算把脸转到我这边的时候,我早含了松香包在口里,就这么往你顶上的灯苗一吹,‘蓬’,一片火。”
“那火,那光,你什么都瞧不见。只能闭眼。”
我把脱在手上的外套往钟仪脸上一扑,她头向后一仰,情不自禁闭了眼睛。然后我横掌在她脖颈上轻轻一切,银白色的丝帛在她动脉处抹过,隔着这层薄锦我能感受到她血管的脉动。
“一刀割在你喉头,血直喷到台下去。”
钟仪尖声叫起来。我退开两步,低低笑了笑。
“这么吓女孩子好玩吗!”范思聪跳出来护花:“钟仪你没事吧。”
他摘了单反扒着木槛要爬上台来,发了几次力却不成,只好放弃,狼狈之下,弱了指责的气势。
钟仪歇了叫,睁开眼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先是捂了嘴,然后自嘲地笑笑:“老师你说故事,太能把人带进去了,好像真发生过一样。”
“你是个好听众。”我赞了一句,返身去看范思聪:“你要是想上来,得退后,要助跑,这样不行。”
他本已经放弃往上爬,我这样一挑唆,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得用腰力,腰有力气没,年纪轻轻的。要么我拉你一把。”我继续逗他,然后很高兴地看着他真的往后退。
“天暗下来了,时间不早,那老师,要不我们快点看一圈就回去吧。”陈爱玲打了圆场。
范思聪不傻,顺着杆伸出手对钟仪喊:“你下来吧,我拉着你。”
“好不容易翻上来,等我看一眼后台。”我一转身,却见钟仪模样不对。
她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头发垂下来,像个女鬼。她忽又抬起头看我,藏在头发后的脸,白的像贴了张膜。
“老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故事。”
“可是,你看这地。”
戏台的地面是长条的地板,上面刷了红漆。当然,最后一遍漆,也是不知多少年前上的,如今早斑驳了。
在这斑驳的地板上,却有一大块,褪色得尤其厉害,简直像是被狠狠擦洗过,漆几乎刮尽了,露出下面的木头底色。这片区域,从戏台中央开始,往外延伸,差不多超过了戏台一半的面积。
“这是清洗过血迹,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吧。”
“你想太多了,就和夜里听完鬼故事总回头一样。”
“如果真的像故事里,有个人在这里被割喉……”
“哦我的故事没讲完,他最后的脑袋是被切下来打包带走的。”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钟仪没有理会我的打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天顶。
“应该会喷溅到顶上。对,那些深色的点,你看,是溅上去没有刮掉的血珠。”
“你别傻了,那就是普通的污渍。你可别被忽悠进去了。”范思聪说。
天顶很高,没有梯子的话,根本够不着,没法细看,也就不能证明什么。
“还有,地上的血迹可以被清洗,喷到戏台外的血迹可以被清洗,但是戏台边这条木头……”
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在戏台边沿的那条没有上漆的方木边弯下腰,逐寸逐寸,边摸边看。
然后,她在一处地方停下,抬起头。
“这里一片被砂皮打磨过。”她笑起来,刚才的恐惧已经全然不见,眼睛里闪着光。
她站直身子,面朝里指着地面说:“看,这里正巧是被清洗过区域的中心线位置。那老师,就像您说的,有一个人站在那儿被割喉,血飞溅出来。完全符合!”
我想,我的脸色此时一定非常难看。
这一瞬间,我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到那块清洗区域的中心,就在先前我让钟仪站的地方的右后侧。我抬头看看顶,低头瞧瞧几乎没了漆的地板,再向前,目光就延伸到了被打磨掉表面的方木槛上。
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一枝牛筋草正诱着趴在我心里的蛐蛐儿开牙。我不禁低低笑起来。
看上去,真的死过人呢。
其实,这一切,难道出乎我的意料了吗?
“割下来的脑袋,现在都没有找到。”
忽然说话的这人,是个三四十岁的导游,她带着一对情侣散客,在我唱起秦腔的时候凑过来听着。
“那么多年了,没成想今天听你这外地客又说起。”
“哈,居然是真的?”范思聪失声叫嚷起来。
那对情侣也被吓了一跳,问着类似的问题。
“当然是真的,发现死人的那天早上,我就站在这里,啧啧,那没脑袋的光身子横在台子上,赤条条一块肉,腔子里白花花的骨头都露出来。当时我没吐,但回去一想就吐一想就吐,两个月轻了十斤。后来整一年,逢这儿我都绕着走。”
我站在那儿听她讲,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写作状态,那是粘滑的触手抚过背脊,那是锋利的刀刃刮过喉节,那是起自坟墓的冰冷死者在舔噬下体。
没人知道我在写作时的经历,我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