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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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宫时,他已经不能把这句话当做玩笑了。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实的或虚的病症,现在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形状,无须压摸就可以说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肾脏已经出了毛病,发出了睡猫般的哼叫。他感到胆囊在闪闪发光,感到血液在动脉里嗡嗡鸣响。有时,他早上醒来感到自己就象一条透不过气来的鱼儿。有时感到心脏里充满了水;有时感到双脚不听使唤;有时又感到象在学校军事操练时那样,忽而出现一次心跳间歇。这些症状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最后他终于感到恢复了健康,因为上帝是伟大的。可是,他不是象对待他的病人那样,让自己服用缓冲剂,而是让自已经受恐惧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岁也是一样。
他求助费尔米纳,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刚刚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
这件事发生在她打断他下午的阅读,要他对着她的眼睛凝视之后,当时他第一次发现他的事情已经败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样发现的,因为要说费尔米纳仅仅用嗅觉发现了这件事,那是难以想象的。不管怎么说,许久以来,这个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于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电话刚安上不久,几对看上去关系很稳定的夫妻就由于匿名电话离了婚。许多家庭由于害怕关系破裂而不再使用电话,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绝安装电话。乌尔比诺大夫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强,对于通过匿名电话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会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难想象有哪个人竟如此大胆,在向她控告这件事时通报自己的真实姓名。相对说,他害怕的是那种传统办法:一个无名氏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张条来,这可能要遭殃,不仅可以保证发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还可以由于他高贵的血统而把这件事神秘地与神圣的上帝联系在一起。
妒嫉从不光顾他的家,这是三十多年平静的夫妻生活中,乌尔比诺医生曾多次在公众面前自我夸耀的话。就是在现在,这话也一点不假,他就象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点燃。然而,他不知道,一个如此自负、自尊而又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的被证实了的不忠行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视她的眼睛之后,除了重新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的惶恐外,没有别的举动。他一面想着对策,一面仍然装着误入小说里阿尔卡岛上秀丽的河川之中。费尔米纳也没有再说什么。织补完袜跟,她将东西乱糟糟地扔进针线盒,去厨房吩咐做晚饭,然后上卧室去。那时,乌尔比诺医生下定决心,下午五时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远爱她的许诺,单独为她找一所僻静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与她偷情的幻想,恩爱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爱情的烈火中他对她的允诺,都将永远结束了。林奇小姐从他那儿得到的最后的东西就是一个绿宝石头饰。那是车夫交给她的,他既没有给她留话,也没有给她纸条。那头饰放在一个用药笺包着的小盒子里,使车夫以为那是急救药品。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去看过她,连偶尔一次也没有。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作出这一决定是多么的痛苦。他一个人在盥洗室里不知洒下多少辛酸的泪水,才摆脱了内心的磨难而勉强活着。五点钟时,他没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忏悔牧师前做了深深的忏悔。第二个星期日,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去领了圣餐,但是他的灵魂终于复趋平静。
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断的当天晚上,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对费尔米纳重述了他一连串痛苦的失眠,一阵阵内心针扎似的疼痛,使他欲哭无泪,以及其它一些难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当时,每逢他跟她讲起这些情况时,总是把它归咎为年老体衰。他必须把这些话找一个人发泄出来,要不然他会憋死——这也是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么说,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这是夫妻之间的习惯。
费尔米纳一边接过他脱下的衣服,一边专注地听他讲述,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她嗅闻着每一件衣服,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她把衣服随意一团,然后扔进装衣服的柳条筐里。她没有发现异样的味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明天又有了。在寝室对面的小圣坛面前跪下来祈祷之前,他以一声悲怆而诚实的叹息结束了对病症的叙述,说:“我觉得我要死了。”
费尔米钢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回答说:
“也许这样最好,果真如此,我们两人也就安宁了。”
几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时,他也曾讲过类似死的问题,她给了他一个同样粗暴的回答。乌尔比诺医生把它归因于女人的残酷无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为如此,地球才依然围着太阳转,因为当时他不知道她总是筑起一道愤怒的屏障,免得让他看出她的恐惧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那天晚上却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这确实发自内心的冲动。乌尔比诺想到这一点,真是惊恐万分。后来,他听得她在黑暗中嘤嘤而泣,并且咬着枕头不让他听见。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为他知道,她不会由于疾病或内心痛苦哭泣。她只有在十分激怒时才会这样做。如果这种激怒又是由于他的过错引起,那更会哭得没完没了。她越哭越气,她不能原谅她自己这种伤心落泪的软弱。他不敢去安慰她,他知道那等于去安慰一头被长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没有勇气告诉她,引起她伤心哭泣的根源已经消失了,而且也从他的脑海里永远抹掉了。
疲劳把他征服了几分钟。他醒来时,她已点着了蜡烛,烛光十分暗淡,她没有入睡,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时候,她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多年来在她心灵深处积下的沉渣,被妒嫉重新搅动起来了,而且浮出了表面。她一下子变老了。看着她利那间出现的皱纹和干瘪的双唇,灰白的头发,他不禁怦然心动。他鼓起勇气对她说,已经两点多了,她应该入睡了。她背过身去,但声音里已听不出一丝怒气。
“我有权知道她是谁。”
他向她讲出了一切,心里着实轻松了不少,他认为事情已为她所知,她只是想核对一下细节而已。当然,事情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在他讲述时,她又重新哭泣起来,而且不是象起初那样轻松哭泣,而是哭得泪流满面。那带苦咸味的眼泪在她宽大的睡衣里燃烧着、烤灼着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断然否定一切,但他没有这样做,她因受侮辱而勃然大怒,以最恶毒的语言大喊大叫地咒骂这个社会有那么多表子养的无所顾忌地践踏别人的名誉,即使面对他不忠的铁的证据,他也面不改色,严然象一个男子汉。当他告诉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忏悔牧师时,她更是怒上加怒。从中学时代起,她就认为教堂里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启示的美德。这是他们和睦的家庭中的一项根本的分歧。在过去的共同生活中他们都回避了这一点,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许忏悔牧师介入到他们的隐私中来,这实在走得太远了,因为那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还把她也址了进去。
“这等于把事情通报给城门楼下一个卖狗皮膏药的人。”她说。
对她来说,这可算到了头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忏悔完,她的名声就会到处传开。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侮辱比起羞愧、愤怒和丈夫无情无义的偷情,更加令她难以忍受。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竟然去跟一个黑女人去偷情。他纠正说,是个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是,那时他用词再精确也无用,她已经作出结论了。
“反正是一路货!”她说,“现在我才明白了,原来是黑女人的气味。”
这事发生在某个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时,费尔米纳登上了开往大沼泽地圣·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轮船。她随身带了一只箱子,由养女作伴,蒙着面纱,以避免和相识的人们见面,特别是避免他们问起她的丈夫。两人事先商定,乌尔比诺不去港口送行。他们不厌其烦地整整谈了三天,最后决定她去费洛雷斯·德马利亚镇——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坐落在那里——使她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深思熟虑,然后做出最后的选择。儿女们知道母亲前往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但不了解内因,许久以来,他们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机会到那里去,但未能成行。乌尔比诺医生绞尽脑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个邪恶的社会没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测。他把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如果说阿里萨对费尔米纳的出走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的话,那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这种迹象,而并不是由于他缺乏通风报信的渠道。文夭丝毫也不怀疑,妻子一旦怒气平息,就会回到家中来。可是,她走时断言说,她的怒气永远不会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一过火的决定,与其说是气恼的结果,还不如说是思乡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后,她曾数次回欧洲去,虽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却有充分的时间去体验幸福。她见过世面,也学会了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维,可自从那次乘气球旅行失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大沼泽地圣·胡安市。回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所居住的省份,对她来说即使晚了一些,也还是带有点弥补的性质。她并非由于夫妻关系上的灾难才作出这个决定,而是考虑已久。所以,单单想到回忆一下少年时代的爱恋,也能使她从不幸中得到安慰。
她和养女在大沼泽地圣·胡安市下船之后,凭着她刚强的性格,她不顾别人的种种警告,还是重游了那座城市。她想从圣·胡安市到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话去,目的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人们传说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临终时睡的床。据说那张床跟孩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车登程之前,由于她有证件,市府民政兼军事长官邀请她剩坐了官方带篷马车。
下午两点,疲惫不堪的费尔米纳又重新看到了她亲爱的故乡。故乡的街道,看上去更象那长满青苔的坑坑洼洼的河滩。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华的住宅,门上雕刻着带有花纹的国徽,百叶窗是铜制的,阴暗的大厅里传出阵阵响亮而单调的钢琴声,充满着忧郁和悲伤。费尔米纳的母亲新婚时曾在有钱人家教女孩子们弹过钢琴,声音仿佛与此相似。她看到了空空荡荡的广场,那儿没有一棵树,有的只是烤人的碎石子。有着深色车篷的马车整齐地排列着,马儿站在那儿打盹。这时,开往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诺的火车也投入了她的眼帘。在大教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着青石连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门,以及许多年后,当她已经失去对事物的记忆力时,阿尔瓦洛将在那儿出世的寝室的窗户。她想起了她到处寻找不着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想到姑妈,便想起了阿里萨,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园的扁桃树下拿着的诗集。她偶尔回忆起中学时代不愉快的岁月时,也总是想到他。她哪调许久,怎么也认不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认为,在那儿过去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个猪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