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深不寿--皇后之路-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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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见血不再渗出来,手中已是用去了大半件丝衣,剩下的布条在掌中潮潮的蜷缩成一团,早已看不出当初那如蝉翼般的美姿容了。伸手点住嬷嬷的脉搏,感觉她的脉象虽细,总算还是平缓有序,想来一时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一颗心这才算落回肚子里,待再要检视看去,隐约觉得掌中湿漉漉的,一挤之下方才想起,这蜀丝制成的小衣虽名为丝衣,实则却比棉布更为吸汗,方才被我一身汗水浸透,又拿来给嬷嬷包扎,她的伤口一准早被渍的剧痛,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隐忍着,真真又是为我所累!
越想越觉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间不由抬眼向嬷嬷看去,只见她面色虽是白的吓人,却面色平和不见一丝痛楚埋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反而温柔的凝视着我,竟微微似有笑意藏在其间。
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就听嬷嬷说了一声:“姑娘别动,您有福了。”
心头一动,却僵在当场半点不敢动弹,只看见嬷嬷轻轻靠近我身边,伸长手臂,往我头发上摸索上去,不待多时,就捏着个黑乎乎的什物收回手来,笑着举给我看:“姑娘您看,这可不是有福落在您头上了吗。”
只见嬷嬷手里攥着一只瘦小的动物,一双黑扇子似的翅膀总可不到半尺长短,黑豆儿也似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一双爪子在嬷嬷掌中不住抓挠,圆耳长脸,竟是个盐老鼠的模样。
却原来是只蝠儿啊,想是方才误落在我头顶,被发丝缠住,又被我用力一扯,生痛之下嘶叫出声,却不想激的我心慌意乱,几不成一个跟头摔下山去。此时见这蝠儿被嬷嬷攥着,想也是被捏的疼了,不时挣扎抓挠几下,兀自闷闷的嘶叫出声。
看着看着不觉呵呵一笑,嬷嬷一旁看着也笑,两人对视发笑,又一同点着那蝠儿笑,笑声随着山风越送越远,原本一身的疲乏失意,仿佛在这笑声之中,也随风远去了一般。
两人一个坐一个蹲,迎着风又歇了一会儿。我见天色越发深沉上来,挣扎着想起身,手边的小叉早不知何处去了,嬷嬷过来替我扣好风扣儿,伸手搀扶起来,两人相互扶持着一并发力,终是从山道上一并站身来,低头又看了看那只小蝠,扭头看了看嬷嬷,两人同时笑了一笑,只见嬷嬷一扬手,一下子将那蝠儿抛上空中,只见这小东西随着风展翅滑了几下,似是忿忿不平,又似欢喜一般,在我们头顶绕了一圈,就拍打着翅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了。
仰头望着那蝠儿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急急伸手往袖间摸去,却感觉那绢鼠还好好的躺在里面,不觉松了口气,却见嬷嬷抬头看了看前方,扭过头来对我说道:“此时山间夜凉风大,不宜赏景,姑娘又是大病未愈,气虚体弱,还请随老奴速速下山去吧。”
我捏着绢鼠,暗自下定了决心,起身重整妆容,冲着嬷嬷施了一个全福,轻声说道:“嬷嬷明鉴,芳儿还未及当面谢过嬷嬷救命之恩,方才却连累嬷嬷又添新伤,实在是无地自容,求嬷嬷海量汪涵,受芳儿第一拜。”
说话间推倒阶前,冲着嬷嬷插烛也似的拜了下去,嬷嬷紧走两步,赶忙上前扶起:“地上凉,姑娘可不敢受了风寒。老奴何德何能,就敢受姑娘如此大礼。”
我跪在地上执意不起:“嬷嬷佛心慈悲,更有肉身饲鹰之胸怀,为救芳儿草芥之命,不惜以自身血肉为药引,这份恩德堪同再造,芳儿此生,便是倾尽所有怕也难报嬷嬷救命之恩,还请嬷嬷在上,受芳儿第二拜。”
见嬷嬷匆匆又要搀扶,我忙一个合身仆倒下来,口中一字一句,把字儿咬得分外清晰:“芳儿自知任性妄为,不敢求嬷嬷谅解,这第三拜只求嬷嬷开恩,容芳儿登高望一望南边儿,凭心替绣禧发送这一程,也别叫她辛苦一世,到头来反倒白服侍了一场……”
泪哽在喉话不成声,一时月下寂静无声,只见两条黑越越的身影两厢幽幽徘徊,心中深怕嬷嬷会再开口阻拦,只把头死死按在石阶之上,咬牙忍住地面袭来的阵阵寒气。
我只想望一望南方,从此天高路长,夜深露重,仅以一瓣心香,一掬清泪做祭,送绣禧走好这一程,倘若真有来世,但愿她平平淡淡的,莫再来这深宅大院,再受我这孤寒人的连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头顶传来话音:“果然是像啊,先前二房福晋说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真是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和谁人一模一样,二婶又同嬷嬷说了些什么?
心头不觉一惊,却不待我再做多想,只听见嬷嬷的声音接着说道:“此去山顶怕还有百十级的台阶要爬,不知老身可幸,能陪伴姑娘前往?”
抬眼看时,只见嬷嬷挺身立在风里,任凭衣襟被风高高卷起,一双眼睛只遥望向游廊深处,竟是静静的凝望出了神。
董鄂3
前路有伴,脚程也不觉轻快了许多。一路上嬷嬷一臂弯弓由我搭着,另一只手刻意藏在袍间,低头敛目步履无声,落脚也总要比我错上半步,我心知她这是又归位了,不觉微微一叹,却也实是疲乏上来,于是依样儿缄口不语,只是用心扶住嬷嬷,不肯叫她多费力,也不叫她觉察出来,两个人这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登高上去。
山脚下依稀有火光闪动,仿佛不是灯笼,倒像是数十支火把一般,星星点点,在屋舍之间来回川流甚是忙乱。因隔的远,人声听得不甚清楚,只在风中间或送来一两丝儿,也俱都是些杂乱的呼唤声。我心知她们已是发觉了我那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却不愿多去考虑,只一味扶着景嬷嬷,默默登高无语。
脚下的山道越发崎岖难行起来,想是许久无人踏及,石阶上苍苔丛生水渍斑斓,一双软鞋也早被打湿了去,不得不将步伐慢了下来。我此时已不觉得疲劳,头脑反而越发清明起来,听耳旁长啸而过一阵风动,呜咽如长哭之音,心头不觉惊得一缩,伸进袖中紧紧攥住了那只绢鼠,一笔一划细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渐渐心潮平定下来,仿佛有层水气悄悄蒙上了眼眸。
就在此心痛不能自已之时,只听身旁嬷嬷一声轻叹,才发觉眼前已不知不觉来在一处岔路口前。此时登高游廊已见了尽头,前方出现一片石板路面,道路两旁千竿翠竹接天蔽月,曲径通幽分做一左一右两条前路,均是青石铺道条石做栏,四顾寻找,却不见路标指示,究竟哪一条才是通往山顶的路呢?而另一条路,又该是通往何方呢?
正在迷惑间,就听身旁的嬷嬷又是一叹,似是颇有感触的模样,轻声说了句:“想不到隔着这么多年,老奴竟能够又回到这里,真真命也,债也……”
心头一惊,不禁扭头朝嬷嬷看去,只见夜色昏沉间,嬷嬷僵身直直立在风里,望着前方的岔路口,目光迷离痴往,任凭满头碎发被风吹散,竟似忘了要去捋一捋。
我从来没见过嬷嬷如此时这般失神的模样儿,她那一无血色的苍白面庞上,随着思绪的流动,先是浮上了几丝追忆的痕迹,眼神也渐渐柔和了下来,随即慢慢盈上来些悲喜笑泪,待要掺合在一块儿,一时间又自觉酸甜苦辣五味陈杂,眉头微微做起蹙来,继而却见眉梢微微扬起,嘴角轻轻牵动,仿佛念起了些须欢乐的片断似的,竟是抿了一缕笑纹儿出来,微微眯着双眼,口中仿佛含着枚橄榄似的,先苦后涩,由涩转甜,甜从喉入,逐渐落在了心底里,眉头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此时我再看过去,只见嬷嬷的整张面孔竟如逢春病树,又如侵雨杜鹃,两颊间飞扬着朵朵红晕,双眼熠熠生辉,竟是满当当一派熙和温暖,仿佛泡在酒瓶之中的玫瑰干花,身虽早已枯荣去了,唯借着一樽醇酒的片刻激发,竟在转瞬之间,重复得见往昔的霎时芳华。
我想,嬷嬷在她年轻的时候,一准儿也是个,羡煞婵娟的美人儿。
却在眨眼之间,嬷嬷眼中的火苗闪了一闪,陡然竟熄灭了去。只见她面色一僵,似有一阵强烈的伤痛霎然间打心底深处侵蚀上来,片刻的甜蜜转眼间被打散的枝叶凋零,先时还在舌尖缠绵回味的甘甜,竟一概转做胆汁黄连,直刺得她眉头紧锁,嘴角连连抽搐,如刹那一阵北风平地卷起,将一应融融恰恰红红翠翠统统一卷而去,兀自留下一片迷惘般的空白,渐渐的,似是有层稀薄的雾气聚笼了上来,自额头发鬓,眉头眼角,所及之处无不结露为霜,随即缓缓凝固了下来,于不可言状之间,重新在嬷嬷的面颊之上凝结成为一副全无情绪的面具,冷冰冰,仿佛层硬壳似的,生生罩在脸上,将欢颜冷暖、伤痛追忆一并掩藏了起来,图留下一片无喜无悲,无忧无怒的白地,整个人也仿佛在霎时间,完全失去了绽放的活气儿,直似尊石雕木俑一般,虽身姿未变,却已是硬硬的冻僵住了。
天,会是如何沉重的伤痛,竟能将一个前一刻还容光焕发人面桃花的女子,在霎那之间,折磨的面目全非,了无生趣!
嬷嬷再开口时,声音只同锯条拉在木板上一般干涩刺耳:“当年老奴,也曾经陪伴大行皇帝和孝端皇后来此避暑……算来到今时今日,已是整整十年过去了。”
我看着听着,心头腾起一阵陡凉,嘴边翻涌着千言万语,努力按压了几压,终还是忍禁不住,一个大意说了出声:“既是十年都过去了,当时当事之人早已幻化为墓土尘埃,嬷嬷日间礼佛参禅,想必早已堪破此间道理,又何必如此执着刻意,反给自家图生这许多俗世烦恼呢。”
话说未完心中已是悔了上来,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嬷嬷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愣愣的看着前方,身旁山林黑寂悄然无声,夜风在野地里穿梭作响,我空身披着大氅,不觉一阵发寒,待要酝酿着再开口时,却听见身旁有人叹息声道:“真真是命数啊……想当年孝端皇后也是如姑娘这般,最是一副良善心肠,哪怕自己满怀心事,却也见不得身边有人受一丝儿苦楚……”
身子在大氅下面惊得一缩,几不曾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急抬眼向嬷嬷看去,却见她转身面向而立,目光深沉如幽幽潭水,面色也如潭水一般,虽是看着波澜不兴,实则却暗潮激涌,不可揣测。
只见她一步近前,伸手搀扶起我,不待我反应,只朝左手旁的那条山道边走边说道:“姑娘可知,眼前这座山叫什么山吗?”
心头不觉一抖,手脚微微做颤,仿佛打骨髓里面,随着林间的薄雾,慢慢泛上来一股极不适宜的感觉,似是酸,又像是胀,伴着心口紧紧收缩,竟往全身蔓延了开去,继而手足乏累关节酸软,全身的气力也被抽尽了似的,明明在头脑中告诫着自己快些逃开的,却奈何两脚不听使唤,只能任由嬷嬷拉着,跌跌撞撞,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一旁嬷嬷似是轻声笑了一下,却并不看向我,一个人如自言自语道:“这座山叫作青莲山,共有九座山峰,如莲花之九瓣,因此得名。姑娘脚下这条道路正通山顶,顶上原有一间庵堂,是十年前大行皇帝专为孝端皇后礼佛而修建的,经过了这些岁月,许还是可堪作用的,就容老奴为姑娘引一回路吧。”
手被嬷嬷握住,感觉得到她的手掌绵软冰冷,将我握的极不舒服,不由挣了一挣,却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拖着步子随她攀登而上,听嬷嬷在耳旁悄声说道:“那间庵堂原名叫作积香庵,因孝端皇后嫌‘积香’二字过分脂粉气,不似礼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