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十年:一只老猫眼中的人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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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再怎样强大的惯性,也无法让我甘愿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和一些陌生的人朝夕相处。以前,我睡在招弟小姐床上,吃着她买来的罐头,内心没有丝毫不安,因为我确信我们彼此需要。而蘅蘅小姐,是我愿意努力去接纳的另一个人类伙伴,因为我们有过那么多的共同时光,虽非天生脾性相投,却彼此不乏温情。但除此之外,我狭窄的心灵再也无法容纳更多人,而我也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为了一口吃食,千里迢迢地去接受不相干的人的施与。
与此同时,我不由得思考起我猫生中的另一种可能性。其实,早在与花花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这种可能性就曾经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它虽然饱含危险和艰难,却也充满魅力与挑战。如果不是花花的离去,或者,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招弟小姐这样令我眷恋的人类伙伴,也许我早就响应了内心深处野性的呼唤,成为一只彻头彻尾的自由猫族。
虽然我体力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但还堪称健康矫捷,虽然我与人类生活多年,但对大自然的感觉依然敏锐。而且,正因为我对人类有着诸多了解,比起不折不扣的自由猫族来,或许我反而更容易在人类社会中存活。
一旦做出了决定,我心里顿时轻松下来,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国强君照例去所里,蘅蘅小姐在家收拾行李,我没有急着离开,在旁边默默地看她整理毛笔、颜料、墨锭等零碎东西。我不禁微微有些感慨,人类哪怕短短地出一趟门,也要不辞辛劳地拖着诸多行李,而我们猫族,即便是一去不再回还,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傍晚蘅蘅小姐去买菜的时候,我终于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我爬上楼后面的一株龙爪槐,趴在虬曲的枝条间,悠悠地看着夕阳沉落,暮色四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蘅蘅小姐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由远而近,我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看到她东张西望,从龙爪槐底下走过去了。
夜色愈来愈浓,又过了许久,我再次听到蘅蘅小姐的声音,这次国强君也加入进来,他们在楼前楼后转了几圈,声音里渐渐带了些焦灼,一边唤着我,一边朝远处走去了。
我看看前方三楼上那两个窗口,卧室和卫生间都亮着灯光,过了一阵子,国强君的身影出现在卧室窗前,拉上了窗帘。不一会儿,卫生间的灯灭了,卧室的灯也灭了。
我跳下龙爪槐,穿过一片片草地和冬青丛,纵身跃上了墙头。
第五十章 新生
自从离开蘅蘅小姐,我已经独自生活半年多了。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候一年半载眨眼而过,昨天和今天没有任何分别,回首望去只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但有时候十天半月却滋味丰富,像过了一生一世那样长久。
可以说,我这半年多的时光,比以往的两三年还要来得漫长。
这期间,我没有像大部分猫族兄弟那样划地而居,而是一直在路上奔走,足迹遍及整个京城。或许,这半年间我去过的地方,比此前九年的总和还要多些。我在金碧辉煌的飞檐上晒过太阳,在陋巷破旧的煤棚里避过风雨,在松林野地里捕过鼠雀,在路旁的小摊边捡过残食。我和形形色色的人类擦身而过,大部分人对我视而不见,也有女孩停下来跟我打个招呼,偶尔还会遇到小孩子送我一块面包。当接受到人类的善意时,我都会在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友好地进行回应——我忍不住会想,那些对我露出友善眼神的人,很可能便是另一只猫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正如招弟小姐之于我一样。
我也与许多同族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他们身世各异,脾性不一。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满腹学问的长毛白猫,当我在一个竹林遍布的公园里遇到他时,他那魁梧的背影让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不过当他回过头来,我看到的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和嘴角上琥珀色的花斑。我照例寒暄几句,尊称他老白,却遭到他的强烈反对,他不厌其烦地教我念他那拗口的名字——衔蝉,并如数家珍地将我们猫族的历史上溯到数千年前。他的博学令我折服,我在竹林中和他攀谈了三天,知晓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道理。衔蝉骄傲地告诉我,他曾有幸与一位慈祥的老人朝夕相伴,老人是人类中数一数二的大学问家,他的著作摆满了一层书架。每天早晨,老人都带着他到这竹林边散步,然后老人去公园隔壁的大图书馆读一上午书,衔蝉就在竹林里等他,中午一起回家,这样美好的时光共持续了八年。说到这里,衔蝉抬头望着不远处图书馆大楼那巍峨的侧影,金色的眼眸里现出一丝怅惘。那一瞬间,我对衔蝉油然产生了敬意。他能三年如一日地守在竹林里缅怀他最亲密的朋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老人留给他的唯一礼物——那个拗口的名字,看似高傲的衔蝉,其实有一颗最忠诚温柔的心。
与衔蝉分别后,我又去过很多地方,不过没有再回Y大,我虽然不至于要刻意地忘却过去,但也不想让自己过于在往事中流连。既然生命短促得如同电光石火,我只有尽力丰富自己的体验——这也是为何我与衔蝉言语投机,却没有留在竹林公园的原因。
不过有时我也难免触景生情。在一个晴朗的冬日里,我正在南城的屋顶上行走,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片红梅花正烂漫绽放,走近一看,那里却是一座精巧的园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当我看清大门上的匾额时,恍惚觉得此处似曾相识,我寻思良久,却蓦地想起这是招弟小姐在考研的最后一年,在一个下雪天出门看红梅花的园子。霎时间,我的嘴里似乎又泛起了那天的茄汁鱼的冰凉味道,我不禁黯然神伤。
但这种一时的伤感并不会影响我整个生活的基调,况且招弟小姐留给我的,更多的还是温暖与振作的力量。既然她把自己的三十一年人生过得如此完满,我也不能让我九岁之后的生涯虚度。
大雪飘飞的时候,我来到了这座西山下的古寺,这里山林广阔,又时常有人赠与饭食,是避过严冬的绝佳所在。承蒙诸君的接纳,我在这里休养身体,积蓄力量,和大家一起度过了悠闲丰足的冬天,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如今在我即将再次远行之际,感谢诸君愿意耗费整整一个下午,和我分享这十年间的体验,同时给我生命中添加了又一页值得怀念的画面。
暮色渐渐浓重,晚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大家想必都有些饿了,胃口好的时候有晚餐等待着自己,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祝大家用餐愉快。
后记:
去年早春,为了收集论文的资料,我来到日本东京,住在大学附近一幢临街公寓的二层。都市的夜晚本来就不安静,加上楼下就是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可以说是人声终夜不绝。不过待了一阵之后,也就渐渐适应了,即便每天凌晨必至的运货车,也不会把我吵醒。
可是有一天深夜,我却忽然被窗下的谈话声惊醒,声音并不高,甚至还带点“夜半私语”的婉转,却十分清晰。街灯透过窗帘漏进灰白的光,小屋里简单的陈设影影绰绰地显得陌生,耳边是绵绵的异乡言语,让人一时间有点恍惚,就再也睡不着了。
就是在那个夜里,阿赳来到了我身边。他一出现就是清晰而完整的,连同他的名字,他的模样,他的眼神,他的故事。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等待我有一个机会——有一个与日常相对隔离的时间和空间——去听他说说话。
记录下阿赳的故事,用了我半年多的时间。他终究是只猫,挑剔而敏感,只肯在夜深人静、而我又心平气和的时候,才来说上只言片语。如今这只言片语终于连缀成篇,我不知道阿赳是否满意,更无从知道和我一起分享故事的朋友们会有何感想。但我想,阿赳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必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事,有了一些感悟,而朋友们之所以要看这个故事,大概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大家的经历不需要相同,但体验和感受却可以相通。
现在故事讲完了,它不再属于阿赳,也不再属于我,我们都没有资格来注解它要说明什么、有何意义。它仅仅是一个故事,能引得听者会心一笑或轻轻一叹,对它已经足够了。
在《猫生十年》出版之际,感谢我的老师——北京大学日语系于荣胜教授对我写作尝试的理解和支持;感谢责编杨子和设计师为这本书所付出的辛劳;更要感谢愿意听阿赳讲故事的朋友们,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分享,《猫生十年》才有了存在的理由。
赵玉皎
2011年3月
赵玉皎
女,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日本文学专业,翻译者,译有《窗边的小豆豆》系列、《阿信》、《雾中的奇妙小镇》系列、《切羽》、《女性的品格》等200余万字作品。
在这个既多彩又迷茫的年代,也许只有透过身边小动物的眼睛,才能看穿人间红尘的真相。考研、学生公寓、收养流浪猫、辅导班、做翻译、非典、初恋失恋、上班兼职……北漂考研一族的流年,点滴片段历历在目,太多的巧合暗合,令人唏嘘感慨。也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青春,不切实际的求学梦想,死无葬身之地的爱情,我不是你,你不是我,却感同身受。浮生若梦,不知此时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岁月将生命飘零成无数记忆的碎片,大部分人将其丢入历史垃圾堆,也总有人会将其捡拾拼接成一件件艺术品。无数个人的生命体验连缀成全人类的生命历程,绵延不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