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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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在那年的全国人大会上,王一鸣憋不住了。当时王一鸣虽然调到北京,当了副部长了,但他的人大代表的身份还在,他还属于老家清江省里的全国人大代表。
那天上午,根据会议议程,中央一位主要领导同志,要参加清江省代表团的讨论。根据通知,大家早早地就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在会议开始前,换上最整洁的衣服,特别是那些少数民族的同志,把自己的民族服装都穿在身上,女同志们一个一个,打扮得像是要参加服装表演似的。他们知道,中央电视台和省里的电视台,肯定要录像,到时候全国人民都会看到这个镜头,这是每一个人露脸的大好机会。
前一天,省委书记老吕就特别交代过了,所有的人到时候都不能乱讲话,要服从命令听指挥,要统一口径,要多讲成绩,少谈缺点,要让中央领导同志高兴,让他对我们清江省留下一个好印象。现在他是省里的一把手,他说了算。
当然,他这些话主要是对着省里的同志说的,那些人都在他手下干活,他说免掉谁的官,谁立马完蛋,他是省里的一把手,说一不二。但对于王一鸣,他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王一鸣才不用看着他的脸色说话,他是中组部管的副部长,老吕这样的话,传达到他的耳朵里,只能是激起他更大的不快,或者说是反感。
从心里讲,王一鸣也不喜欢这个老吕,讲话假大空,官话套话一大堆,看似滔滔不绝,但仔细一过滤,没有几句是讲到点子上的,比着赵老书记,那水平差得简直不是一点点,王一鸣也怀疑,这组织上是怎么用人的,怎么把这样一个人物,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来了。
但细细一想,就明白了,老吕这样的人,擅于琢磨上面的心思,上面喜欢什么,他就说什么,又会做表面文章,口才也好,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不但可以糊弄一大部分老百姓,连中央的那些大领导,没有和他作过什么亲密的接触,单凭第一印象,还真是会有不少人上当。
第六章(63)
这也可能是他官运亨通的原因之一吧。
王一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跟着赵老书记多年,对于人,有敏锐的洞察力,长期的宦海浮沉,也让他有了敏感的直觉,他能从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和下意识的动作中筛选信息,作出自己的判断。
在江北市当市长的最后一年,王一鸣从老吕对待自己不冷不热的表情,和假惺惺的握手动作中就知道,自己和这样的人,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他对王一鸣冷淡,别的官员看了出来,就加倍地对王一鸣冷淡,落井下石,是那段时间王一鸣体会最深刻的几个字。
当然王一鸣不听他的话,执意要在中央领导面前说实话,绝不是为了和他对着干,不给他面子,报自己的一箭之仇。
王一鸣觉得,自己这个人民代表,虽然不是人民选出来的,和人民基本上没有关系,自己就是不发言,尸位素餐,谁也无话可说。但自己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自己还是个共产党员,是高级干部,是有责任为了人民的利益鼓与呼的。
自己目前有这个身份,有这个机会,又了解基层的实情,为什么不能替老百姓说句话,就是因此这个人大代表干不成了,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也算是不辱使命。最关键的是,他本性如此,这么长时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已经让他再也憋不下去了,他要开炮,他要发言,谁不让他说也不行,其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上午九点,中央领导同志来了,大家一起列队迎接,先是合影,照相,电视台拍新闻,掌声雷动。在座谈开始前,中央领导同志特意绕会场一周,和大家挨个握手,当时的气氛热烈祥和,大家一个个笑容满面。
到了座谈的时候,大家按照事先安排的次序,从高到低,挨个发言,大家的发言虽然是慷慨激昂,但清一色的都是赞扬党中央、国务院的正确领导,然后汇报自己所在的部门取得了伟大的成绩,然后再展望未来,信心百倍。
说得中央领导同志不住地点头,一开始还往自己本子上记记,到了后来,看大家说的都是一个样,也懒得记了,只用慈祥、和蔼的眼光看着大家,不住地点头,到了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中间插话说:“同志们,我知道大家的意思了,赞扬的话就不说了,我来是想听听基层的意见的,多让来自基层的同志们发发言吧,最好是谈出些实际问题来,供中央政治局决策时参考。像这样一直唱赞歌,说实话是浪费时间,我们是人民代表,不能光讲好话,不好的话也要讲,也要听,这样我们的工作才能少犯错误,不犯错误。”
他的话讲完了,仍然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等着大家发言,但整个会场上的人,前一天都已经接受了吕书记的命令,没有安排,谁也不准乱发言,这个时候,原来的排练一下子失去了作用,按照原来的顺序,没法进行了,于是大家就只好面面相觑,傻笑着,谁也不敢先开口,因为都没有心理准备,更不知道说什么好。整个会议室里像是坐了一群智商低下的人,大家都是弥勒佛的样子,傻傻地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代表参政议政的真实水平,让人简直是哭笑不得。
中央领导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扫到谁的脸上,谁都是一副弥勒佛的样子,有的干脆不敢面对,看到领导的眼光过来了,马上做出低头写字的样子,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胡乱地画几个字,目的是逃避,不敢发言。
当时王一鸣的位子,正好安排在中央领导的对面,他的目光,是坚定的,胸有成竹的,他微笑着看着中央领导,等领导的眼光扫过来的时候,他没有躲避,两人一对视,会心地一笑。
中央领导觉得,这个年轻人和别的人表现的气质不一样,于是就伸出手说:“你来谈谈?”
王一鸣点了点头,按下自己面前的话筒开关,说:“既然大家都那么谦虚,领导又点了我的名,我就冒昧地说几句吧!”
其实,王一鸣和这位中央领导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见过面。这位大领导,是改革开放的主要干将,主抓经济,是那些年中国甚至世界舞台上,一个令人注目的风云人物。他以敢想、敢说、敢干出名,是公认的铁腕人物。像王一鸣这样的副部长,在京城里多得不得了,在这样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是不起眼的。
王一鸣开口发言的时候,他看到,老吕歪过头,向中央领导介绍着什么。原来中央领导问了老吕,这个王一鸣是干什么的。
老吕介绍说,这是S部的副部长,原来是我们清江省江北市的市长,他是赵副总理的秘书。
中央领导听说王一鸣是赵老的秘书出身,马上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王一鸣的名字。对于赵老,在中国的政坛上,那是有相当高的威望的,虽然他现在离职了,但影响力还在。所以他的秘书,自然会被人高看一眼的。
王一鸣说:“各位代表,在这里,我想谈谈我上一次回老家时看到的真实情况。我的老家在河川县,整个县有110万人,是出了名的农业大县。原来县里有著名的八大工业企业,这一次我回老家,发现全部倒闭了,有的工厂连地皮也卖了,说是给了开发商做商品房开发。整个县城,原来有八万多人,现在光是下岗职工,听说就有三万。一家按三口人算,在县城里生活的人,就是说家家都有下岗职工,有的是双职工全部下岗。因为厂里实际上除了地皮,什么都没有了,银行的贷款,要首先偿还。这些下岗职工,实际上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就被无情地推向了市场、社会,自谋生路。那些年纪大的,实际上已经丧失了重新就业的能力,现在县城里,连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何况那些四十五十岁的老工人呢!他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要上学,老人体弱多病,还需要他们赡养,他们却在这个年龄,被扫地出门,没有了任何收入。现在县城里,摆地摊的多,蹬三轮的、美容美发店也多,许多女人,被迫从事色情业,靠出卖自己的肉体,换取可怜的生活费。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工人,都是在计划经济的时代上班的,他们长期拿的是国家给予的超低工资,每个月几十块钱,只是够他们的生活费,当时他们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了国家,他们的工资虽然低,但有免费的医疗,免费的住房,有退休工资,生活水平虽然低,但是还是有基本的保障的,现在因为改革,一夜之间,这些都不存在了,他们在为国家贡献了青春之后,被彻底抛弃,这样一个群体,从全国来说,初步估计,有5000万人,他们牵涉的家庭人口,有一亿人口,这样一个大规模的群体,是改革的受害者,是牺牲品。我建议,国家是不是从全局出发,从社会稳定的大局出发,也从社会的公平正义出发,给这些人一个说法,让他们没有被抛弃的感觉、牺牲的感觉,毕竟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虽然是中国特色,但这个特色只能是比资本主义更有人性,更温情,更公平,更合理。如果连资本主义、资本家都能做到的,我们却不做,不作为,那我们真是愧对先烈,愧对祖宗,须知我们这座社会主义大厦的根基,就是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铸就的。抛弃了他们,我们就是忘恩负义。我的发言完了,希望能够引起中央领导注意,不能对这个群体忽视不管,更不能听从那些丧尽天良的经济学家的说法,需要几代人牺牲。我们的百姓实在是太好了,他们牺牲了一代又一代,难道他们就应该永远牺牲下去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是谁都懂的,失去了人民的信任,我们这个国家就不稳定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第六章(64)
王一鸣看自己发言后,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就是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整个气氛也变了,老吕的脸上从震惊,到恐怖,再到惶恐,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收场。
事情已经发生了,它要按自己的规律,发展下去。
中央领导的脸,从原来的微笑,变得特别凝重,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目光灼人,看着吓人,他不断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用剑一样的目光,盯着王一鸣的脸,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王一鸣捏把汗。
当然,也有人暗自叫好,认为王一鸣做得对,就应该这样实话实说,让中央领导知道些基层的事情,作决策时,不要太脱离实际,危害民生。
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他们看着王一鸣,心里乐开了花,心里说,你这个愣头青,瞎逞能,你这一次要倒大霉了,说不定你这个副部长,也干不下去了,丢人的家伙!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这些,就你自己知道吗?你错了,这样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得门清,但是没有人做这个愣头青,人家就是聪明,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官场险恶啊,人家是老练沉稳,谁像你,这么存不住事情,看你到底如何收场。
中央领导这个时候,还是表现出了大家风范。虽然以前,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在他的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事实与真相。有些话语,甚至带有指责的意思,因为他自己,就是这项政策的始作俑者,一开始,他也感到接受不了,但长期的革命实践和宦海浮沉,已经让他有了听别人说话的胸怀,虽然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