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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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不行了。也许我对《红楼梦》的掌故并没有别人那么深,但我的深不在这里,而在“一往情深”之深。可有人曾听见过和书发生过爱情的吗?我就是这样的。
我爱《红楼梦》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曹雪芹的真情主义。我曾作过一首诗,记到这个:
能哭黛玉哭到死,
荒唐谁解作者痴!
书未半卷身先殉,
流尽眼泪不成诗。
我喜欢他,因为他真情。曹雪芹是从爱美出发的,而后来便达到了爱真的地步。真正的美,必须是真的。为了爱美,也就爱真,而终于殉了真理。庸俗的议论家不能评定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美”,以为贾宝玉之所以非林黛玉不可,是因为他俩从小耳鬓厮磨,有一片私情之故。但贾宝玉不这样看,贾宝玉能够看出薛宝钗的体态眉目之间比林黛玉也许更美些。但是最使他和林黛玉接近的,是林黛玉的“反市侩主义”,贾宝玉是和林黛玉在“反市侩主义”之下秘密地联合着的。这里不只是“美”的成分,而是关联在“真”的成分。他们三者中间的斗争,不是爱情的斗争,而是理论的斗争。从来都是薛宝钗想利用他们姐弟之间的爱情,来加以讽劝。每次薛宝钗都不向贾宝玉直接地显示以最大的爱情,而保留着,而以贾宝玉的政治认识为交换条件。薛宝钗每次都暗示着你要能“好好读书,听父亲话,将来好好作官,我就更爱你”!贾宝玉的感觉是很敏锐的,这种火药气味,他是闻得出的,所以他每次一看见宝姐姐,虽然被她晃得心神不属,但是对于她的实利主义,总有几分害怕。这个政治观点的不相容,使他终于认识到宝姐姐绝不是他的一伙,而是敌人的间谍。为什么整个的贵族社会都主张牺牲了林黛玉的生命而使薛宝钗和他结婚,这是封建贵族社会的政治进攻。曹雪芹的真情主义在封建贵族社会里,是一种可怕的异教。贾家从大到小,从长到幼,都把爱情看作是一种肉体的游戏,这一种游戏在无害于封建社会的完整的时候,是被承认的,上至贾母,下至贾政,都可放任。要是把爱情和封建社会秩序对立起来,甚至要唾弃尊荣、敝屣富贵,这个时候,他的爱情就要受到社会的制裁。贾宝玉生性顽劣、不喜上进(就是升官发财的上进啰),那正是违反了这个贵族世家的基本要求,这个本质的冲突,引起他们的怕惧,他们对他是暗中捏一把汗的,这种恐惧因为贾家的家世越败坏就越加大,他们希望着贾宝玉的挽救的心情也就越加大。林黛玉是站在他这面的,不鼓励他登科及第,薛宝钗是站在封建贵族社会那面的,永不放弃策动他向封建贵族社会投降。这一点当然得到整个的封建贵族政治的拥护,所以薛宝钗胜利了,薛宝钗的胜利是伊所担负着的政治使命的胜利。大家都相信,上至贾母下至焦大,大家都以为把他交给薛宝钗的手里,这位小爷受了软玉温香、蜜意柔情的教导,渐渐地自然会把个冷冷落落的林妹妹忘了,慢慢地自然会在薛宝钗的领导之下,共奔前程了,然后花团锦簇,峥嵘日上,把恢复大观园的传统的任务,很自然地担负起来了。
基于这种政治分析,他们毫无考虑地把一个不负他们的政治使命的林妹妹处死,而把一个负有他们的政治使命的宝姐姐做了贾宝玉的新妇。在这一个总动员的大规模的袭击之下,林黛玉自然要失败了。
一般的看法,都以为贾宝玉之所以非林黛玉不可,是因为他俩从小在一起,已经彼此暗中有意了。是因为他俩的关系经过了贾母老大同意的,是受过钦定了的,所以不可分开。又有人以为这两人都是天生一片骄痴,一片下流胚子,所以自然应该联合。……其实在他们两个中间,有着一个不可分离的因素,都还在于他们两个的政治联合。这一点曹雪芹也不止一次地在书中指出。贾宝玉每次看见薛宝钗的带着使命的面孔,他就恐惧,使他不敢向她来亲近,不敢向她的政治理想来亲近。薛宝钗向贾宝玉的爱情进攻,聪明如贾宝玉者,岂有不知的道理,只是他每一想到她的附加的条件,那种受了整个封建贵族的政治委托的政治进攻,贾宝玉就只有和宝姐姐相远了。薛宝钗是拿爱情做政治的交换,这一点贾宝玉感觉得分明,有一次薛宝钗又拿大道理向他讽劝,贾宝玉就说:“林妹妹从来不说像你这样的混账话!”薛宝钗急着道:“呀呀!我们这混账话!”(原书未在手边,大意)宝姐姐说的未免都是圣贤话,而贾宝玉斥为混账话,足见他俩的政治观点距离之大。政治不能联合的男女绝做不到爱情的联合,这一点薛宝钗也完全明白,所以她在和贾宝玉讲爱情的时候,她是把政治观点当作先决条件来解决的。
其实在大观园里面,待贾宝玉最好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花袭人、王凤姐、薛宝钗。袭人服侍他可以说无微不至;而王凤姐在贾府中权势最大,可以处处给他以便利;薛宝钗有美貌,对他注入以最大的暗示。但是《红楼梦》在“堪羡优伶有福,可叹公子无缘”、“王凤姐巧设相思局”、“宝钗扑蝶”那些地方,把她们的冷酷、没有信义,一点都没加掩饰地揭露出来。因为贾宝玉终于认清了她们这一伙之所以对他好,都是附加着政治的说教的,对他好是一种手段,达到政治进攻是最终目的,贾宝玉看到了这个,转过来想不顾一切地和林黛玉来联合的时候,可惜已经迟了。贾宝玉就用死来完成它。贾宝玉没有对于薛宝钗的爱情加以承认,是贾宝玉拒绝对她的政治进攻加以承认。贾宝玉反抗的不是薛宝钗的爱情,而是反抗她的政治使命。贾宝玉从来没有考虑对于这种政治使命的妥协,所以他对于薛宝钗的哀悯,不能缓和他们政治的敌视,贾宝玉的这种不能妥协,使他们之间的爱情没有得到挽救。林黛玉做了封建贵族社会政治进攻的炮灰,薛宝钗像一个献身的女间谍一样,来执行封建贵族社会的命令而牺牲了一切。贾宝玉从来没有妥协,把眼泪哭干死了,身殉了林妹妹的爱情,说明他始终和林妹妹是一伙的。固执地反抗着封建贵族社会的政治嘱托,丝毫没有考虑到和市侩主义妥协,作成贾宝玉和林黛玉中间的反市侩主义的唯一的联合,这才是一部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真正的意义所在。
高兰墅从来没有了解过曹雪芹,所以他续的那一半是把曹雪芹糟蹋了。曹雪芹穷困而死,是十分显然的,是一个人的死亡。高兰墅使贾宝玉披着大红腥毡、光着脚板去成仙,对着自己的父亲还拜了四拜,这是使贾宝玉皈依了贾政了,是把贾宝玉对于他父亲的政治斗争很巧妙地取消了。高兰墅终于使贾宝玉中了他最反对的科举,使贾宝玉没有死在绳床瓦牖之中,而成仙得道去,是代表着御用文人的市侩主义的政治观点而作的,他是有意地在歪曲着的。他是有意识地缴了贾宝玉的械,使他完成了对于帝国的责任,中了举,合于“忠”,使他尽了儿子的责任,对父亲拜了四拜,合了“孝”,而后使他仙去,走回到他的命运的主宰大神那里去,对于人类讲了和,这是高兰墅的恶毒的曲解。对于曹雪芹这样的歪曲而来续他的书,真是对曹雪芹作尽了最大侮辱。高兰墅用他的市侩主义把曹雪芹的反市侩主义轻轻地模糊了,这使《红楼梦》差不多成了一部难懂的书。高兰墅实在是千古罪人,这样大胆而不负责的人,我还很少见过。高兰墅对于曹雪芹的政治观点的歪曲是基于他的市民阶级的市侩主义而作的,高兰墅的对于曹雪芹的情节的没有理解,则是由于他的文学才能的低能。这可以从他对于小红的处理的失败上看出。曹雪芹对于“红”字的处理是何等慎重,岂可随便地安排在一个丫头的身上。分明是因为小红的体态模样像林妹妹,这一点是最大的关键,大概情节是这样的,是在林妹妹死了之后,贾宝玉百无聊赖,偶然之间,发现了小红有几分和林妹妹相像,于是把他向林妹妹的过失和情愫,都一古脑儿地倾注在她的头上,小红是天生伶牙俐齿、骄虚好胜,是个典型的小市侩,并不了解贾宝玉的真正痛苦,就利用这个机会,把贾宝玉捉弄一通,依着他的势,把他凌辱了一通。这里更加强了《红楼梦》的悲剧的质素。也许原来情节不这样,但是小红在后来一定有一段大故事,是一定的,高兰墅看不出就漏去了。高兰墅的对曹雪芹的没有理解,使《红楼梦》的一致性完全失却了。
贾宝玉的走向真的这面,而且殉了真,是他经历了一个市侩的阶级之后,是他看破了红尘之后,他看破了这个市侩的集团,一切的龌龊丑恶,害人害己,丧尽天良的行为,戕伤人性的道统,才更反映出林妹妹的一片真情的可贵。而在林妹妹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发觉到林妹妹处境的可怕。林妹妹是孤立无援的,伊是孤军作战,在理教的围剿之下,没有人给她做主,她要战斗,她要揭示她的心底的真正的声音,所以,她就孤僻、高傲,针刺别人的短处,解救别人对贾宝玉的包围,用种种的姿态表达自己的痛苦。林黛玉清楚明白地看穿大观园里的鬼魅们对她是绝对不利的,自己的母亲又死得很早,她是明白自己的处境的,她甚至要和薛姨妈联合,但是薛姨妈哄骗了她的眼泪之后,就舍弃了她,而且为着自己的女儿布置了进攻的阵线,是林妹妹最大的敌人。在林黛玉清楚明白地看清了这些个现实的时候,贾宝玉不但不来积极地援助她,而且他还糊里糊涂地自安于现状,态度模棱、意志薄弱,结果给人乘机而入的机会。林妹妹面对着整个的市侩集团孤军作战,不能够得到援军,终至“以身殉之”了。在林妹妹死了之后,贾宝玉越想越看出环境的可怕,越想越觉得林妹妹的可怜,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的糊涂。市侩主义的集团终于把“反市侩主义”的联合战线拆散了!这是《红楼梦》悲剧的顶点。
林妹妹没有错,她贯彻了她的主义。贾宝玉徘徊瞻顾,不决然地和市侩主义者宣战,也正是他的市侩的特色,而终于作了市侩主义的牺牲。所好的他还能正视现实,所以终能看出这悲剧的本质,而站到反市侩主义者这面,终于完成了反市侩主义的联合。
在托尔斯泰时代,俄国出现了很多忏悔贵族,许多伟大的文学家们差不多都是。尤其是在屠格涅夫的篇章里,他表现着一种对于农民的含着眼泪的眷爱。他差不多把所有的家财都还给农奴。这些中国的罗亭,外国的曹雪芹,他们都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放弃了维护市侩主义的立场,而宣言了自己明澈的态度。他们施舍了财产,固然不能解决问题的本身,但是却对封建贵族的统治的完美作了一个大破坏。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的男女青年“到民间去”的运动,风起云涌,像中国的“一二·九”运动一样,他们到乌拉尔去、伏尔加去、南方去、顿河去,号召农民和工人起来反抗残暴昏庸的政治。在落后的俄国,这种庄严的感情成了一种民族的痛苦的象征。
贵族的忏悔,就是在于他们应接受了新的号召。为什么俄国十九世纪会出现了许多忏悔贵族,是因为农业社会的秩序的变更,唤醒他们对于新兴工业社会秩序的服从。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自然”的宠儿,神权主义已经是淡薄了。贵族